戚时微知道他的顾虑,却坚持劝了几句,如今比前世要早得多,说不准就有什么线索还没来得及被时间冲刷殆尽呢?

裴清荣最终说了句好。

前世两人也一同祭过生母,却从未有过这样的交谈,那些埋在心底最深处的伤痕与触动很难宣之于口,那时候,戚时微也没体会过何谓血脉相连。

身体里像是沉睡着一颗小小的种子、一天一天感受着它慢慢长大,每一天,这份感情都增长一点。前世两次怀胎,第一次的时候她压根没来得及察觉,第二次每天都在担忧中试着保胎,戚时微还是有一次有余裕静下心来,细细体会这份缓慢酝酿的欣悦。

戚时微要伸手去抱他,却被裴清

荣环住了,他怕压到她小腹,换了个姿势,让戚时微倚在自己身上。

他看着戚时微的小腹,却没伸手去触,像是碰一下就会碎似的。

“怎么了?”戚时微笑他。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话。”裴清荣道。

“当然了,”戚时微道,“有些事,就是为人父母了才有体会,我娘亲就是这么跟我说的。”

“你娘是个好母亲。”裴清荣由衷道。

在那样的环境里,还能教她识字,教她乐观,教她做人的道理……

“是啊,”戚时微伤感一瞬,笑起来,“我也会是的,她要是在天上看着我们,一定不耐烦看我们总哭唧唧的。”

“你也会的。”戚时微说。

我也会吗?

裴清荣心底仿佛涌过一阵暖流,却没有应。

“来,你摸摸。”戚时微见他一直凝视着自己的小腹,手却虚虚悬在半空,便要他伸手过来。

那动作其实透着些傻气,才两个月,还太早了,那处还是一片平坦,什么也摸不到。但戚时微固执地拉着裴清荣的手,要他摸一摸。

“别。”裴清荣隔着半空用手描摹那处的形状,却不肯实际落下来。

戚时微仍是一束纤腰,小腹平坦,那一处还太小,太脆弱了,像是就连一点最细微的磕碰都能伤害到她。

“怎么了?”戚时微问。

“我担心……我不会是个好父亲。”裴清荣喉头轻滚,忽然道。

他尾音还带着点颤抖,十分生疏的样子,这还是他此生头一次说这样的话,以后可能也不会再有。

这样姿态的裴清荣很罕见,他总是运筹帷幄、处变不惊的,话语不多,但一切都尽在掌握。

但父亲是什么呢?他和戚时微的人生中都没有这个角色。戚时微还有过母亲,他也没有。

一个孩子来了,该做哪些准备,怎么养育它长大,于他们而言,都是全然的空白。他知道如何参透别人的谋算,如何不见血地杀人,但不知道如何做一个好父亲。

“你会的。”戚时微加重了语气,郑重道。

她坚持握着裴清荣的手,将自己指尖的热度传递过去:“我在学,你也在学。慢慢来,明天总比今天好,一切都会好的。你看,这辈子就比上辈子幸运多了。”

分明是很简单的话,裴清荣注视她片刻,却慢慢笑起来。

他用指腹轻轻碰了碰戚时微的脸,笑道:“是我幸运才对。”

“什么?”戚时微一头雾水。

裴清荣不答。

旁人都说是戚时微走运,一举嫁得檀郎,对她情深似海不算,还官运亨通,成婚不到一年,就给戚时微挣来了诰命。只有裴清荣知道,真正幸运的人是他自己。

戚时微是个很简单的人,没什么欲望和野心,一眼就能读懂。她为人温善,胆子也小,搞不懂复杂的人心算计,还怕黑、爱哭,只想简简单单地经营自己的小日子。

裴清荣前世年少时觉得,自己决不会成婚,哪怕成婚,也会孤独终老。那时他读过一则鬼怪志异,讲山中的精怪最擅点化之术,将唱戏班子的木偶人也点化成精,木偶竟原地生出了眉目,僵硬的胸膛和挺直的手臂都开出花来,读罢掩卷失笑,只觉得荒诞不经。

戚时微就像是一株藤,柔弱,但又极坚韧,在风霜雨露中不断汲取阳光,向上攀援着生长。

一碗碗热汤、一件件细致缝补的衣裳、夜深人静时点着等他回房的灯……让他这个木人石心,淡漠脸孔的木偶人也从心间开出花来。

何其有幸,让我遇到你。

裴清荣的眼神太深,戚时微读不懂,也就放到一边去,看了眼天色,转而说:“太阳好得很,叫他们把这些东西都在日头底下晒一晒,晚间再收起来吧。你快去睡个午觉,明儿个还要出门。”

“嗯。”裴清荣淡淡应了一声。

翌日正是中元节,朝中沐休。戚时微带人在牌位前焚了纸锭、供了羊羔蔬果,又在京郊立了两座衣冠冢,从此年节祭拜,也算有个念想。

裴清荣趁着沐休去了代王府,两人很久不见,这段日子发生的事不少,很需要彼此通个气。

“子安辛苦。”代王亲手扶了裴清荣起来,由衷道。

“不敢。”裴清荣道。

“朝中事务颇多,可真是……恍若隔世。”代王感叹。

楚王谋逆,不光他与老太妃没想到,就连皇帝也没想到,背后的理由更是荒唐:楚王审了几回细作,竟然被蒙古的厚礼所赂,动了放人的心思。蒙古挟了证据,来迫他造反,不然就要将他与蒙古往来的证据印成飞书,传遍京城。

进一步继天立极,退一步便是通敌叛国,慌乱之下,楚王干了件蠢事,京城的动乱不大,叛军还没出宫城便被拿下,金陵因靠近楚王封国,又离京城太远打了个时间差,这才闹得这么大。

得知真相后,两人都是无语,但皇家阴私,不好明言,裴清荣只淡淡一笑道:“谁能想到呢?”

“是啊,就连我也想不到,”代王沉吟片刻,道,“我观父皇的意思,是只诛首恶,不欲牵连太广。”

楚王可是皇上曾经最宠爱的儿子!都说皇家难有亲情,能让皇帝一心为他铺路的,诸皇子中恐怕也只有他一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