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时微摇摇头,说:“我好得很,就是随意看看。”

两侧街道早已戒严,城门处守卫的士兵正查验腰牌,核对出城的人马。太阳刚刚升起来,光线并不强烈,稀薄的晨雾中,城内勾连的斗拱飞檐显得颜色惨淡,有些宅院的檐下甚至挂着一大片素白。

最近,金陵的家家户户都在办丧。

这一场动乱里,被波及的官员不少,有不愿从贼的,多半血溅当场;如赵彬一般爽快投了楚王,甚至在劝进表上落了名字的,则都以谋逆罪论处。一场动乱下来,没被波及的官员不到十分之一。

“少耗费心神,”车队缓缓朝城外行去,裴清荣轻拨马头,附身道,“窗户关上吧,仔细受了风。”

“我真没事,”戚时微无奈,“只是体质弱些,又不是真拿玻璃做的,哪里连一丝风也受不得了?”

裴清荣不置可否,手上将车帘掩了掩。

戚时微见他在马背上抬手,略皱了眉:“你伤还没好全,别牵扯了伤处,今天换药了吗?”

“我心里有数。”裴清荣道。

戚时微却不依,要他进来换药。

刀伤要细心调养,裴清荣受伤当天,粗略裹了伤就照常理事,连着这几天都一日忙似一日,换药也不及时,她道:“别仗着如今年少体健就不当一回事,等年老了,早年积下的损伤都来了,到时候后悔也来不及。”

她半靠在坐榻上,隔着马车的一扇小窗和他说话,眼底清凌凌的,神色很认真。裴清荣心中触动,不愿怫逆她的好意,笑道:“好。”

他一夹马腹,向前跑了几步,对小林交代一声,便将马交给他,自己返身上了马车。

戚时微脱了他的外衫,又解了中衣,果然看见伤处渗出些血来。这一处伤口扎得很寸,靠近腋下,每次裴清荣抬手都会被扯到,好在因此远离了心口,并不致命。

她打开手边的抽屉,拿出一瓶药粉,洒在伤口上,裴清荣侧头看她,只觉她连低垂的眼睫也别有一种温和恬静之态。

换过药,戚时微又拿了一卷新的细麻布条,这是裹伤用的,裴清荣握了她的手腕,说:“我自己来。”

原本他连伤口都不愿让戚时微看,恐太血腥,是戚时微坚持,他只得妥协。裹伤要绕过肩头,他身量高些,又不想让戚时微在颠簸的马车上站起,三下五除二自己换好,道了声:“好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况且这伤扎得不浅,”戚时微轻声说,“你自己也

上些心。”

裴清荣叹了口气:“原就不想让你看伤口的……”

见戚时微蹙了下眉,他又道:“放心吧,郎中说了,养养就好。”

他随手将戚时微揽进怀里,用手顺着她黑瀑似的长发。

“你又抬手,”戚时微怕压到他伤处,动了动身子,“怎么就不想想,你要是死了,我怎么办呢。”

这话一出,戚时微忽的感到一阵后知后觉的鼻酸。

裴清荣受伤那天太过忙乱,戚时微喝了几碗苦涩的汤药,被石青守着睡下,第二天才一阵后怕

裴清荣要是抛下她死了,她怎么办呢?

“别多想,”裴清荣察觉到什么,抬起她的脸端详一下,用拇指小心翼翼地擦去眼角的一点泪花,动作比之前小心了一百倍,“便是冲着娶了你,我也得活到一百岁,我们白头偕老,嗯?”

郎中说了,孕期忌忧思过度,更不能流泪,裴清荣想着法子转移她的注意力:“便是去了阴间我也不放心,得在阎王爷面前护着你,再给他塞点钱,换我们俩投个好胎。下一世我们就做一对青梅竹马,十五岁就成婚,好不好?”

他说得煞有介事,戚时微被逗得扑哧一声笑出来,裴清荣松了口气,摸摸她的脸:“好了?”

“那你可得好好儿活,”戚时微道,“不能半道上就丢下我走了。”

“说了,一百岁。”裴清荣道。

“那我该活多少岁?”

“九十八吧。”裴清荣想了想,道。

“为什么?”戚时微奇道。

“咱们正好差两岁,”裴清荣道,“若是我走在前头,还真不放心你,若是你……我舍不得。顶好就一起活到某一天,等到都白发苍苍了,也走不动了,就在睡梦中一起溘然长逝,子孙进来换寿衣,发现我们两个还手拉着手,分不开。”

他话语很平静,像是构想过成千上万次,但死亡的阴影在这样的设想下也变得温和,并不使人恐惧。戚时微跟着嗯了一声,道:“也不知道我老了是什么样子。”

她在梦中见过裴清荣四十上下的样子,裴清荣却没见过她的。

“一定很好看。”裴清荣笑道。

戚时微摸索着找到裴清荣的右手,两人勾了勾手指,裴清荣摸了下她的头:“今天起得早,再睡一会儿吧。”

车队一路疾行,以最快的速度回了京城。裴清荣如今已不是京官,地方官入京,都有朝廷分配的馆舍居住。裴清荣径直入宫面圣,戚时微在馆舍中刚安顿下来,收到的第一封帖子却不是来自裴府,而是戚府。

第57章 裴清荣一只手牵着她,一……

等裴清荣从宫中回来,戚时微将这帖子拿了给他看。

裴清荣嗤笑一声,戚府急巴巴地发帖子来,不外是为七娘的事。她附逆的消息已经传回京城,加上妄图谋害太妃,罪列十恶,连夫家也跟着吃了挂落,念在出身勋贵的份上,被草草在金陵寻了处地方薄葬了,尸首也不曾运回。

曹家正四处上下疏通,想撇清和七娘的关系,让曹睢不至误了前程,戚府想必也吓破了胆子,想从他这打探些消息。

京城与金陵毕竟路途遥远,好些消息都影影绰绰的,做不得准,楚王谋逆一案干系甚大,连不少京城的高官都不敢出声,生怕牵扯进来。戚府出了这样一位女郎,虽说已经出嫁,也担心犯了什么忌讳,惹得皇帝震怒。

“找个理由打发了吧,不用放在心上,”裴清荣道,“你若不想看见这些人,这帖子就由我来回。”

戚时微有孕不满两月,还没稳当下来,不该为这些事耗费心神,裴清荣随手将帖子折了,放在柜子上,问:“今天胃口怎么样?”

“一直都挺好的。”戚时微倒不苦夏,胃口也还算正常,只是人还是那么瘦,一点肉也不长。郎中说她还在孕早期,这倒不打紧,是药三分毒,也没开什么药方子,只让她平日里用些山楂饮、酸梅汤等开胃的,碰上爱吃的菜多吃几口,慢慢调理脾胃。

戚时微自己觉得还好,在裴清荣眼里,她瘦得快能被风吹走了。她还是头一次看见裴清荣这么能折腾,请了一个金陵厨子、一个京城厨子,每天都要问她三餐如何,大有不如意就再请一个厨子来的意思。

“真挺好的,”戚时微道,“郎中都说了,得慢慢调养,哪有你这样每天问的?老话都说了,一口吃不成个大胖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