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娘不善绣工,倒是于饮食一道颇为精通,那菊花糕一口咬下来,满口生香,戚时微至今记得那香味。
姨娘还在的时候她太小了,能记住的东西不多,只记得姨娘有时会抱着她,慢慢和她说话,很耐心地教。她在蒙学里受了委屈,哭着回院子,也是姨娘拧了帕子给她拭泪,温声开解。
那时蒙学里的女先生只夸七姑娘,其余庶女一概不管,若是争了风头,还会被打手板,她年纪太小,难免委屈,也是姨娘扶了她的手教她写字,还一笔一划教她,时微这个名字的含义。
姨娘……是个有些奇怪的人,她不会女红,却识得字,还会写一笔缺胳膊少腿的字。能识字的女娘,绝不会是贫寒人家出来的,却为何会与父亲作妾?
戚时微拿话问姨娘,姨娘只是笑着不说,再追问,就说:“姨娘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的。”
很远很远的地方在哪里,戚时微也不知道,但姨娘在大桓没有亲人,也没有倚靠,只有戚时微。
她曾悄悄对戚时微说:“其实,你该叫我娘的,我是你生母啊。”
这是极大逆不道的话,那时戚时微还小,并不懂得,真的叫了,传到正院刘氏耳朵里,刘氏大怒,两人都挨了一通好罚。
姨娘被罚去跪了三天祠堂,深秋的夜间寒冷,却没有火盆,回来便犯了咳疾,被挪去远郊庄子上养病,但这一病就没能回来。
那年戚时微五岁。
姨娘去后,她被接去正院抚养了一段时间,刘氏生怕离经叛道的姨娘再养出一个离经叛道的女儿,命身边人加紧看着她,定要好生教养。
从那以后就是每日教规矩,教绣活,要柔顺,要谦卑,要贞静,不听话就要受罚。嫡母教养家中女儿,天经地义,要整治一个不听话的庶女,也有的是法子。戚时微就这么养成了怯懦听话的性格,不敢多走一步路,多说一句话,只有很偶尔的时候,才会想起姨娘和她那些离经叛道的话。
也不敢叫人察觉,只敢自己悄悄想。
“收起来罢。”戚时微终于把鎏金簪放进匣子里,对石青说。
“唷,姑娘还没睡?”
门吱呀一响,戚时微转头看去,是豆绿进来了。
她同石青一样,都是戚时微的贴身丫鬟,只她是家生子,身契又在夫人手里,一贯傲些,平日里做活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因她是正院派来的,戚时微不去说罢了。
快到年尾,她怕是和正院几个婆子吃酒去了,脸上两团红晕。再怎么也是戚时微贴身的人,这就不太合适了。
石青藏不住心思,问:“豆绿,你怎得这么晚才回来?”
“年底了,正院事多,”豆绿咯咯笑着,不看石青,敷衍地给戚时微行个礼,袖子松散地在空中划了一划,“给六娘赔个罪,这些日子六娘忙着,我怕帮不上忙了,祝六娘顺顺当当、欢欢喜喜出嫁。”
她口齿伶俐,认错也干脆,戚时微不好说什么,微一点头。
豆绿也不再等回复,转身甩着手回了偏房,关上了门。
“她也太过分了!”石青愤愤,却压低了声音,生怕这动静传到豆绿耳朵里。刘氏派豆绿来,原就是让她当个耳报神,总不好自找麻烦。
“姑娘别气,就快出嫁了,”石青天性乐观,一会又兴高采烈起来,贴着戚时微咬耳朵,“她总往正院跑,不就是钻营着等姑娘出嫁了好调回去?刚好,我们好好儿嫁过去,不带她,跟姑爷过自己的小日子!”
戚时微抿唇笑着,戳了她额角一下。
“哎哟我的姑娘,”石青反过来抱住她胳膊摇个不停,“这些天别的你都不用管,只管把几样绣活做好,等出嫁就好了。”
第5章 那个人影,有些像裴九郎。……
出嫁前一旬,刘氏带了几个孩子去宝通寺上香,戚时微一并跟着去了。
宝通寺在京郊,略微偏远些,但一向是极灵验的,在民间很有说法。明年开年,刘氏所出的三郎就要去参加会试,她心心念念,赶在年尾的功夫为自家这个儿子求一求菩萨保佑,前些天还在家中供了文昌帝君。为显郑重,几个孩子都跟来了,纵然戚时微出嫁的时日将近,原本不该出门,也被带着来了。
待嫁的日子无聊,朱嬷嬷看得很严,每天都有绣活要交,家中的氛围也一向压抑,戚时微私心里很愿意出来透透气。石青也是满怀喜意,下了马车,寻了个众人不注意的工夫将戚时微扯到一边,贴在她耳边悄悄说:“小姐也求一求姻缘吧,据说宝通寺可灵验呢。”
戚时微用帕子掩着口,含笑啐了她一口:“不知羞!”
“咱们姑爷那么温柔俊朗,必然是个好的,就算不求,六娘婚后也必是样样圆满,不过求个心安罢了。”石青说得头头是道。
虽顾忌着周围有人,石青压着声音,戚时微仍是含羞推了下她胳膊,一张鹅蛋脸飞了层纱一般的红霞,更显得意态温柔。
石青不同她争辩,转过头去一径儿咯咯笑起来。
到了寺中,刘氏在蒲团上跪了许久,又捐了一百两的香油钱,同寺中方丈谈布施的事情去了,叫子女们可在寺中随意逛逛,午间回来吃素斋即可。
方才刘氏跪在前头,子女们都随着跪在后头,寺中蒲团有限,只七娘得了一个,戚时微和五娘都直接跪在又硬又凉的地上,那滋味可不好受。
这会终于能站起来,五娘上前磕了个头,一呼啦跑到院中去松散了,余下几人也走向殿外,殿中虽大,到底是寺庙,雕像古奥森严,瞧着有些怕人。
戚时微犹豫片刻,却没走,石青看她仍在原地踌躇,不由上手推了她一下,含着笑轻声道:“六娘,快去罢。”
戚时微半推半就,顺着她的力道走了过去,心中惴惴的,像怀揣了只兔子。
香烛前头守着一个小沙弥,见她来了,满面都是喜庆的笑:“姐姐是求姻缘,还是求子?”
大凡这个年纪的女郎来庙里,求的就是这些,他度量着戚时微没梳妇人发髻,吉利话成串地从嘴里流出来:“我们宝通寺求这些最灵!小姐只管在佛前供一柱香,保管您和未来夫君花好月圆,白头偕老!”
戚时微不答,对这小沙弥微微一点头,他便殷勤地抽出三根香,送到戚时微手里,自觉地退到一边去了。
戚时微将这三柱香在火上燎了,认真握在手里,在佛前拜了三拜,插进香炉中,尔后在蒲团上端正跪下。
该求什么呢?
求姻缘也太羞人了些,戚时微头微微一低,唇边泛起一丝甜蜜的笑来,很快又掩下去,肃了神色。
她认真想了想,郑重在心底许了个愿,求佛祖保佑裴九郎会试一朝考中,能成个进士老爷。
戚时微将怀里贴身揣着的一个荷包拿出来,紧紧握在手心里,里头是个银戒指,成色并不很好,因年头久了,有些发乌,但那是姨娘给她留的唯一的念想。
戒指硬硬的硌着手心,戚时微闭着眼,将这心愿默念了三遍,扔不舍得放开手,好像能从这跟了她许久的戒指上感觉到姨娘手心的温度似的。
虽只见过裴九郎几面,但戚时微觉得他是个好人,待她很是温柔,两人同是庶出,又有些同命相怜之意。都说宝通寺许愿最灵,又有姨娘在天之灵保佑,只盼裴清荣能一朝高中,在朝中选个官,带着她外放出京。
那样的日子不知多舒坦,在外没有嫡母钳制,两人能在小家中好好儿过自己的小日子,再生几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