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伸手在戚时微细瘦的腕子上一握。男人温热的大手一触即分,默默掐出一个准确的尺寸,记在了纸上。

戚时微耳尖红得滴血,忍不住道:“你又不正经!”

这些日子,裴清荣不知道犯了什么毛病,或多或少地总要借着什么由头撩拨她一下,不然便不舒服似的。两人之间有些微妙的氛围就不断被打破,一下接一下,像是平静水面上不断扩散的一圈圈波纹。

她脸颊晕红,眼睛也瞪圆了些,难得有这样活色生香的时刻,裴清荣便悠然笑起来。

戚时微反应过来自己被逗弄了,径直低下头去,对芝麻说:“咱们走,好不好?不理他了。”

“不逗你了,”裴清荣清咳一声,转了话题,“过些日子到了南边,会有些宴饮。楚王封地便在南边,也有不少南方的官员是他麾下,想必都要试探一二,你只不搭理就是,剩下的交给我。”

他总有这种能力,轻描淡写地摇身一变,就变成了清冷矜贵的正经人,浑然似谪仙一般。可刚被他撩拨过的人可还坐在对面,绝不会被轻易迷惑,戚时微白他一眼,说:“知道了。”

裴清荣不知怎么,好像心情格外愉悦似的,也不理她的白眼,微微一笑,望了眼更漏,道:“时候差不多了,摆饭吧。”

船上的日子没什么东西解闷,单调得很,因而过得很快。裴清荣不像南下去任官的,倒像个年轻的隐士,午后常握着一卷书,带上淡青色的斗笠,坐在船尾垂钓。他端得耐心,手又极稳,竟然每天都能钓上几条,于是连人带猫一起加餐。芝麻得以大饱口福,船至金陵时已经圆润了一圈,浑身的皮毛都蓬松而柔润,就连尾巴尖儿都在太阳底下泛着光。

只是芝麻依旧不亲近裴清荣,要么蹲在戚时微怀里,要么蹑着脚尖,自去寻个离他最远的墙角团着。好在裴清荣宰相肚里能撑船,不计较那些,照旧给它钓鱼加餐。

裴清荣任职的地方是金陵下辖的一个小县,名曰江宁,他是知县。

金陵原是本朝旧都,至今仍是陪都,保留了一套完整的朝廷班子,江宁县离陪都很近,自然富庶。能在此任官,能算得上是皇帝恩典了。

裴清荣倒不忙着去江宁,先在金陵停了下来,预备住几天。实在是官场上的人情面子上,总有些是令人难以推却的,任凭你再清高孤傲,只要想办事,总是需要和光同尘,应酬往来必不可少。

宴席便设在应天府,府尹赵彬是楚王的人,便格外热情,话里话外都透着暗示,陪客也拼命摇唇鼓舌,席间好不热闹。

裴清荣少不得跟着喝了两盅,人仍是清醒的,听见赵彬提起隐田隐户的事,心中不由冷冷一笑。

高门豪族里总有些致富的巧妙手段,隐田就是其中之一,前朝蔚然成风。本朝初立,便重量田亩,画鱼鳞图册,又花了极大的功夫理清了人口户籍名册,为的就是打击隐田,征收赋税,大桓律中对隐田隐户的惩罚也极为严厉。

饶是这样,也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想在老虎头上拔一根虎须试试。

裴清荣不得不称赞一句,楚王此人虽才干平平,然而胆魄可嘉。

金陵是旧都,他没这份胆量,但金陵周边的州县临近楚王封国,便被暗地里侵吞不少。原本田亩中的人口也被楚王吸纳了去,成了奴婢部曲,若再有不服的,或是被杀,或是成了流民。

赵彬吃醉了酒,嘴里还喷着醺醺然的酒气,伸手一挥,便有人呈上一个匣子,里头金光灿灿。

“子安年少成名,想来是个聪慧人,我一直想结交,只是久不可得,故引为憾事,”赵彬道,“如今倒是巧,多谢圣恩浩荡,给了我这个机会。子安远道而来,这一匣黄金就权作盘缠,不要推辞!”

裴清荣的眉梢动了一动,浑似一个没见过太多世面的温文书生:“这!这怎么是好?”

赵彬哈哈一笑,以为得计,又劝了几句,陪客们也纷纷劝说,言语热切。

有的说:“子安有所不知,楚王一贯豪爽,对我们这些寒微官儿多有照拂,往后咱们常来常往,共享富贵,这点金子又算什么!”

又有人说:“不必担心,我们大家都是朝廷命官,仰仗朝廷恩德,怎么敢拿身家性命做赌注,去做那冒天下之

大不韪的事情呢?楚王亦是贤王,又得圣上青眼。我们不过是按陛下的心意行事罢了。”

还有人说:“待到将来……嘿嘿。”

一番眼色乱飞,语意不言自明了。

裴清荣心头雪亮,金陵是陪都,确实足够富庶,可也远离了朝廷权势的中心,更远离政局。被派到金陵小朝廷附近的朝廷命官,不是失了心气儿来养老的,就是在争斗中落败,被赶过来的。

这些远离了政局的官儿,为了重回权势顶端,就要付出更多的代价,为此玩了命的钻营也在所不惜。也是刚巧,楚王的封国离此不远,频频派人示好,圣上又颇为属意楚王,那可不就是瞌睡遇上枕头,天赐的良机吗?

两边各自都有谋算,也有所图,正是好一个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楚王与席间众人便都觉得,此次合作很是令人满意。

只是不知道真的是巧合,还是金銮殿上那位圣上的有意默许,裴清荣心中雪亮,冷冷一笑,面上依旧做出没什么主意的文弱书生样子,连声称这不行,不规矩,更不合体统,不是朝臣该做的事儿。直到众人劝了又劝,这才勉为其难,一脸心虚地收下这匣满满当当的金子。

“这才好!”赵彬一拍桌案,满意道,“子安,咱们再饮一杯!”

酒过三巡,众人议论起朝事,距今最近的新闻便是蒙古来使,黄河决口这两件大事,邸报上早写了好多,刚巧这两件都与裴清荣有关,众人少不得问了一回。

第47章 但心里头有道坎,好像……

黄河决口后,背后的蒙古细作被查了出来,刑部大牢里已抓了一批人正在细审,很久没有传出别的消息来,据说边境的风声更紧了些。

裴清荣嘴很严,只说自己所知不多,大略说了几句,席间众人凝神听了。

“金陵毕竟离地处南边,离都城遥远……”有人带着感慨叹道,“子安从京城南下,可要做好心理准备啊。”

“京城虽好,可我倒想外派历练一番,”裴清荣笑道,“能遇见诸位大人,受益匪浅,某高兴还来不及。”

这话接得圆满,众人都纷纷笑起来。

散席时夜已深了,银亮的月光撒在青石板上,马车辘辘而过,像是碾碎了一地的霜。

夜色凄清如水,夜虫唧唧叫着,虽是夏天,却并不燥热,裴清荣推开一线窗,让马车外的新鲜空气流通进来。

“今日如何?”他侧头问戚时微。

“还好,”戚时微想了想,“有人问话,我就照你叮嘱的答了。赵夫人请我们在金陵再停留一段时间,我只说咱们得按时赴任,后天便要动身。”

她此前也参加过宴饮,但还是头一回带着任务去,那些或明或暗的试探,言笑晏晏间的揣度,以及不停涌动的暗流,平白累人得紧。

好在给她的任务并不重,她只按部就班,照着事先拟好的答案答了。

“嗯,”裴清荣道,“带着的那些箱笼都不必打开,还是用原先的随身行李,早些赴任为上。”

他拿了蒙古细作的印鉴,和代王商议后派人混了进去,也听到些消息,蒙古人似是和楚王勾结上了,还不知要闹什么事儿,小心为上,还是不要在金陵搅混水的好。

戚时微平日睡得早,已经困了,单手支着下颌,眼睛微微眯着,头一下一下地点着。马车经过一处拐角,颠簸了一下,戚时微身子一歪,裴清荣伸出手将她带了过来。

戚时微只觉得肩上有股很轻的力道一带,一时醒了过来,发觉自己在裴清荣怀里靠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