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清荣清明过后便要去翰林院报道,如今正在家闲居。戚时微走到书房前,叩了叩门,走了进去。

“怎么了?”裴清荣这次从江南带回了好几箱善本,正在整理书架,手上还拿着清理灰尘的小毛刷,从书堆中抬眼望她。

“今儿个不是清明嘛,”戚时微道,“我想着,在院子里私下给我姨娘也祭一祭……”

“这是自然,”裴清荣立时截口道,“为人子女,这事是应当的,黄纸和香烛买来了没有?我叫小林去办。”

“这倒不是,我已吩咐石青去办了,”戚时微犹豫着,还是鼓足了勇气将话说出来了,“只是……不知道你的姨娘,要不要也一块儿给她祭一祭?”

裴府的规矩是留子去母,裴清荣自出生起就没见过姨娘,戚时微私心想着,总该供一供。但裴清荣一贯很少提这些事,故她方才也没有同石青直说。

裴清荣沉默了很久,一室寂静,只有窗外细雨打上竹叶的细碎沙沙声。

戚时微放轻了呼吸,几乎觉得自己说错话了,犯了裴清荣的忌讳明明知道他几乎不提这事,为什么又要去戳他的伤疤?

还是裴清荣先笑了笑:“没事。”

他冲戚时微招了招手,将人半搂到怀中。

“她当初是被发卖了出去,这么多年,我也不知道她下落如何,自然也不知道她的忌辰,”裴清荣道,“不过,也跟着祭一祭吧。”

“好。”戚时微道。

“还要多谢你替我惦记着。”裴清荣提了提唇角。

这么多年,戚时微的确是第一个同他提这事的人,两世算起来都是。

留子去母就是裴夫人的主意,她自然不会允许在家中还有人提起那些被卖出去的姨娘或通房们,裴清荣懂了些事,也攒了些银子后,便托人在庙中给姨娘供了一盏灯。

一是没必要在裴夫人眼皮子底下招她的忌讳,二也是因为裴清荣不知道姨娘的生辰、忌辰与姓名,甚至连她如今是否还活在世上都不知道,若她还在世,他这么巴巴地祭一会,岂不是平添了许多晦气,索性只供一盏灯聊表心意。

哪怕裴清荣也知道,他的姨娘多半是不在了。生产当日就被卖了出去,以裴夫人的风格,自然也不会挑什么好地方,下落也瞒得死紧,即便以最侥幸的目光来看,也是凶多吉少。

但心底总存有一丝微薄的希望,好像她还活在世上的某个角落里,只是母子两个见面不识罢了。

“没事的。”戚时微忽然主动抱住了他。

她发间还带着桂花头油的清香,女郎单薄而清瘦的身体就这样贴在他怀中,却散发着温暖的热度。

“我没事,”裴清荣开了口,才发现自己的嗓音涩得吓人,他清了清嗓子,才接着道,“多谢你替我想着姨娘,她若能亲眼见你一眼,一定会很喜欢你的。”

他也不知道她的名字与相貌,只知道她是个貌美惊人的舞女,买进府来后被改名叫玉容。她应当是带了些胡姬血统,有人说,她的眼珠子是碧色的,像西洋来的那种能透光的碧色彩玻璃,又有人说她的眼珠子是黄色的,因着时间太久,没人能记清了,这个问题就没

了确切的答案。不过她的头发应当是浅浅的棕色,在太阳底下会泛起金光,因为有照顾过裴清荣的老嬷嬷肯定地说,他小时候的头发同玉容姨娘的一模一样。

前一世的时候,戚时微也是在清明提的这事,因怕他生气,提得小心翼翼,眼中还带着谨小慎微。

裴清荣当时一阵无言,心潮翻涌,只面上还维持着镇定,没有显露出来,只道:“我并不知晓她的名字和忌辰。”

“无妨,”戚时微那时也抱住了他,宽慰道,“咱们做子女的,有这份心就足够了,她在泉下尽知的,你只要烧纸的时候在地上画个圈儿,先在圈外烧点,权作给牛头马面的买路钱,再把剩下的在圈里烧了,纵使不说名字,阎王爷也知道那是烧给她的。”

“嗯,”戚时微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搅散了裴清荣的回忆,“我叫石青买了些纸人纸马和黄纸来,还有寒衣,咱们一块儿烧给她们。”

第35章 他来日到了九泉之下,也……

石青回来得很快,她去找了小林,小林一向是办事利落的,不多时就悄悄地使人送来了祭扫的东西,装了满满几箱,有香烛冥钞,叠好的金元宝,剪好的纸衣裳,甚至还有小小几个纸人纸马,扎好的房子等。

戚时微纤长的手指一一点过数目,发现它们都被整整齐齐分成了双份,道:“小林可真是个会办事的人。”

“他还算得用,所以我将他留在府里,”裴清荣不置可否,“以后你若有什么事要出门,只管找他,他在前院,总是更方便些。”

“好。”戚时微点了点头。

石青又送来一壶素酒,几样素菜瓜果,裴清荣与戚时微两人在院中远离花木的墙角画了两个圈,先供了酒食,又点了香,将东西在圈内按顺序一一地烧化了。

雨这会儿停了,下人们早都退避得远远的,只留他们两个。

两人都沉默着,只有鲜艳的火舌舔着冥钞,将这些寄托了哀思的物件全都化成纸灰,带去那个活人不能到达的极乐世界。

院内很安静,耳边只有淡淡的风声吹动枝条。

戚时微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的心很静,竟然没有旁什么的话想说,只在心里默念了一句:“阿娘放心,我一切都好。”

以前不是这样的,她那时在戚府受了委屈,也会在祭扫的时候偷偷地哭,还不敢大声,生怕叫什么人听见了,又是一场风波。石青就憋着一张脸,蹲在她旁边陪她抹眼泪。

但现在,她及笄出嫁,有了一个小小的,只属于自己的家,虽然只有一方小院,但也足够让人感到安定。她不再是那个在夜色中偷偷压着声音啜泣的怯懦女孩,似乎没有什么需要祈求阿娘庇佑的了。

直到不停跃动的火舌吞尽了最后一个纸马,裴清荣一直沉默。

他拨弄一下纸灰,吹熄了火苗,站起身来时,还顺手扶了戚时微一把。

“我没事。”识别出戚时微带着些许担忧的目光,他微微笑了一下。

“那就好,”戚时微也不好多说,知道他心中必然是百感交集,索性让他自己平静一会儿,“这边我叫人来收拾,你先回书房去吧,晚饭的时候我再来叫你。”

“好。”裴清荣握了握她的手,一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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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清荣坐在书桌前,桌面上的书依旧是原样摊开着,半晌没有翻动。

前世,他也是被戚时微说动着开始祭扫,每年祭拜两次各自的母亲,已成了惯例。

再后来……戚时微不在人世了,他一个人祭拜三个人。

他把戚时微给他亲手做过的东西全都收了起来,不敢再看,却又像是要提醒自己什么似的,固执地保留了院子里的一草一木。哪怕后来搬到自己的府邸,也将院中的种种陈设原样搬了过去。

他偏要逼着自己每天都去那院子,像是为了记住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