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清荣一贯不喜室内留人伺候,戚时微一走,室内便空无一人,静得落针可闻。

案上碗碟也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只余一碗还冒着热气的银耳羹,说是滋补养胃的,戚时微走前还叮嘱他记得喝完。

裴清荣看着案上那一碗银耳羹,目光沉沉,却忽而又笑了一笑。

前世多少腥风血雨,他手上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心肺肚肠早都冷透了,却不想看着一碗银耳羹,却又觉得心下一片温软。

他端起碗,一口一口将银耳羹喝了,走进书房,命人将小林唤进来。

“九爷,”小林利落地行了个礼,“您今天叮嘱的那事……”

“罢了。”裴清荣说。

小林有些惊讶,抬头看他:“九爷的意思是”

“就照你九奶奶的意思,”裴清荣看着书桌一角,缓缓道,“将她远远发卖了,只不许再卖回京城来。”

小林最大的好处就是沉默寡言,领命后并不多问,直接出去了。

裴清荣仍坐在原处,目光悠远。

戚时微那样善良温厚,听见留子去母这四个字就要打寒噤的人,势必是见不得血腥的。既如此,就照她的意思办,只当是给她积德了。

若是佛祖有眼,想必此生能因此多庇佑她些。

可若是佛祖当真有眼……裴清荣忽然讽刺一笑,那是戚时微从未见过的狠戾表情。

室内静默无声,他拣起一串菩提手串,在手中一圈一圈数着念珠,口中轻声默诵着经文,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平静下来。

天已经彻底黑了,书房的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裴清荣视线朝外轻轻一扫,触到戚时微的身影,周身冰封般的冷意瞬间散了,笑道:“什么事?进来说。”

戚时微在门口犹豫片刻,摇摇头道:“只是天暗了,来问问九郎今天要不要温书?我来研墨。”

开春了就要科考,轻忽不得,她见书房点了灯,却没有人在内伺候,少不得上前询问。

“不过今日书院里必定事多,”戚时微善解人意道,“九郎要是累了,就先歇息?”

“怎么会呢,”裴清荣起身,温文尔雅地笑道,“娘子说得是。”

“过来,”烛火摇晃下,他抽出一本书,笑着朝戚时微伸出手。

第16章 两个人的影子被映在窗上……

往后一旬,戚时微照旧去米氏院中,陪两位嫂嫂理事。

说是理事,其实不过当一片乖巧的壁花,不说不动,全照米氏和罗氏的意思来。

米氏轻松之余,心中不免有些轻视:这个新妯娌和她夫君倒是性情相似,都是锯了嘴的葫芦。只是九郎看着还有些聪明,这个九弟妹却是个实心木讷的。

面上,米氏倒还是一派热切,笑吟吟执着戚时微的手送出来,将手上一只镶金嵌宝的镯子褪了给她,叮嘱道:“下个月是老太妃寿宴,你是新妇,可不能打扮得太过素淡了,这个镯子正衬你肤色,就拿去吧。”

戚时微刚要推辞,米氏就按住了她的手,佯嗔道:“好哇,你和我生分了不是?”

“这些事本该是母亲看顾,”米氏轻轻一笑,转而道,“只是母亲虔心礼佛,一向不爱管这些的,我做嫂嫂的少不得为她分忧了。我这人也不懂什么巧宗儿,唯一的一点好处就是娘家还算有钱,这镯子你千万收着,不然,就是看不起我这个嫂嫂。”

戚时微只得握了她的手,安静柔顺地笑一笑,口中称谢。

“咱们俩是嫡亲的妯娌,不必谢,”米氏拍了拍她的手,道,“只是往后你莫和我生分了,咱们两个年纪相似,我往后还要常来找你说笑玩耍哩!”

*

用过晚饭,戚时微就将那镯子拿出来,问裴清荣拿主意。

裴清荣看了一眼那沉甸甸的赤金镯子,一望便知用料扎实,笑了下,问她:“你怎么看?”

戚时微犹豫了下,没开口,裴清荣也不催,依旧很耐心地看着她。

戚时微便小声道:“无事献殷勤……”

后半句她吞了没说,但要表达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米氏对她不可谓不好,然而正是太过热切,反而叫人觉得害怕。她一个刚过门的新妇,没根没基的,米氏却对她好得反常了,浑似个烧热灶的。

且米氏性格风风火火,很是飞扬,那股热切劲儿突如其来,里头的古怪怎么也掩盖不住。戚时微很有些小动物般的直觉,她本能觉得米氏面上圆融,但内里是个强硬的,和人相处也是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且这镯子也是下了本儿的,说不定是有所求,万一她懵懂无知开罪了人,很难招架。

她一人还罢了,但夫妻一体,要是把裴清荣一起拉下水,那就是她的罪过了。

只是不知裴清荣和他兄长的关系如何,故而戚时微没有明说,但听得这半句,裴清荣已经目光洞明,了然笑道:“不妨事,我前些天帮了八哥一个忙,想必是他同八嫂交待了,特意找你来还情。”

“哦。”戚时微放下了心,点点头,将镯子往他的方向一推。

“怎么?”裴清荣目光微动,疑问道。

“既是还你的情,九郎收好了才是。”戚时微认真道。

这镯子用料很扎实,上头还嵌了一圈亮晶晶的宝石,不说工费,光是材料就是个一望即知的贵字,难怪米氏拿这个给她。这种一眼看得出价值,又好变现的,最好拿来还人情。

只是不知裴清荣是帮了人家什么大忙,才值当这个。他们小夫妻虽在侯府,然而夫妻两个都是偏房庶出,上头又没有长辈填补,因此手里的活钱并不多,每月的月钱还要俭省些花用,裴清荣拿了这镯子去,手头就能宽裕些。

裴清荣反应过来,摇着头止不住笑:“你看为夫的手粗了些,想必也戴不上这样好看的镯子。”

“不是……”戚时微还要说,裴清荣已然笑不可抑,低沉的笑声从胸腔中流泄出来,倒是很好听。

戚时微偏头,看他眼睛微微弯起,亮晶晶的,忍不住拍了

他一下。

“给了你就是你的,我还没有连家中娘子都要克扣的习惯,”裴清荣垂下头,在她耳边低声说,“阿竹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