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1 / 1)

“您是这样想吗,神父?”他抬起头,“您不认为,在这个时候,守在这个孤寂的地方,本身就有所意味,本身就表明了您的某种想法吗?”他头一次流畅地说着,突然间又自己止住了。“对不起,我不该……”他低声说,似乎在道歉,尽管我并不觉得被他冒犯,“您看,这是我的坏习惯。”他就像一只受伤蛰伏的狮子,想收起利爪,然而不经意间却暴露出来,那一瞬间,我忽然可怜起他来。多大的痛苦,多大的负担,才能迫使一个人发誓弃绝他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听起来,他很敏感和忧愁……不过,他说得并没有错。

――是啊……比如,伯恩哈德,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放弃执事长的职位,离开神学院,到我这个荒僻的乡村小教堂来吗?

――呃?因为……我累了。再说,你是我的老同学。

――呵,正因此我才感觉得到,你承担着比疲惫更痛苦的东西。

――我承担的东西算不得什么痛苦……比起很多人来说。我平安地活到这个年纪,已经要感谢上帝的仁慈了。

――是的,比起很多人……世事仿佛总是艰难的,以前是农民军,现在,贵族的报复让尸横遍野。我早已不知该对谁愤怒不平……也许该对束手无策、无能为力的我自己。有个刚初领圣体的小姑娘,从我的教堂出去就再也没能回家。她的老祖母,颤颤巍巍地找到我,说:“我相信你们。你们没有错,神父。可是我的孩子呢?可以告诉我她为什么死了吗?”……我痛恨自己冠冕堂皇的回答和安慰。这件事一直压在我心上。不知为何,这个年轻人辛酸的语气有一种刺中我的感觉。我不禁对他说了这个故事。我说,她不是从渴望和期盼中来到这儿,而是从痛苦和怀疑中来。

他低头沉默着,然后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我呢,”他用令人费解的神情说,“我从绞架和坟堆中来,从瘟疫和战乱中来,从大火和放逐中来。”

――他……他这样说吗!

――别这么激动,伯恩哈德,先坐下。看来,你的确知道他……那么关于他的痛苦,你会了解得更真切。而正是刚才,他在对我讲述着这些,从头说起。

“我是在夹缝和冷嘲里长大的。”他说,“人家总是说,咬着耳朵说,乜斜着眼说:看,这个孽子,他生来就是要背叛生下他的双方。我恨透了他们。于是,好吧,我会背叛所有人叫你们看看的。这就是我最初的想法。不过后来我的想法改变了。”他停顿下来,向头顶望了望――啊,我突然明白,他在看基督受难像,尽管它早就被拆毁,只剩痕迹,“我知道了他临死前曾经何等的孤独,何等的痛苦。神也可以如此痛苦!他的痛苦抚慰了我的。这居然成了连接我们的桥梁。在此以后,我从来只看着他,不看人。不过他爱人,而我不爱人。为什么我要去爱人?他们给过我哪怕一点点的抚慰吗?他们有像我这么在乎过神的痛苦吗?充斥了这些无动于衷的人的世界,叫我恶心、窒息。我发誓,要终结这个没有公义的世界。只有那些为上帝的痛苦流过眼泪的人,才可以留下来。”

这些话听起来让人害怕。不过他说起这些的时候,语气平淡而苦涩,就像在转述别人的故事。一时间,我不知该对他说什么。“我只知道,有一点你可能错了,孩子,”我低声说,“很多人确实不那么想着神……但是,你只看着神,以至于即使有人爱你,你也感觉不到。”

他惊讶地、久久地注视我。后来他交叉起手指,把它们搁到嘴边。

“有人爱我这件事,我真的不曾考虑,也不曾期待过。”他这时就像个孩子那样局促,“不过,当他对我说‘别走’的时候,我从没有过那样强烈的留下的念头。但是,就像您说的那样,我仍然背叛了他,伤害了他。从此以后,他就一直用严苛的、审视的神情,追着我不放,观看、嘲弄我的每一步。我无法装作无视那样的目光。”

“看来,这个人始终爱你爱得非常之深,但不敢让你知道。”

“真的?――您是说始终吗,神父?”

“对。我保证。”

他轻呼了一口气。那是他表现出的最为欣喜的一瞬间。

“……后来,我在人们面前,再一次地被遗弃。”他的声音又低沉下来,“不,也许是我自己选择被遗弃。他们想建造一个新世界,那与我何干?或者,是上帝选择遗弃我。我的傲慢,把他激怒了。到此为止,我才发现,我仍是那个满怀仇恨的私生子,我把所有人都背叛了。其实我不能撼动这个世界的一丝一毫。也许,我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热爱真理。我爱的,并为之狂想而不能自拔的,只是我自己的痛苦。”

那之后,在我们之间是长久的沉默。然后,他握紧了手指,道出似乎思虑已久的疑问。他问:“我是不是一个根本不信神的人?”

“是的。”我说。

――你真的这么说了吗,杰拉赫?

――你也觉得吃惊吗,伯恩哈德。我何尝不是?可世上有比真实更令人难受的吗?多久了,我们布道,而不能把我们的怀疑,或任何类似的情绪流露到人们中去?‘噢,神父,你们是不会怀疑的。’我们应该安慰,而不是使人不安……而我们自己呢?伯恩哈德。我愤怒过,怨恨过很多次。我们这样,算不算说谎?

――……那么,我也说过很多次谎,杰拉赫。为了逃避令人难受的真实。

――我明白的。而现在,这个年轻人正在尝试面对我们不敢面对的真实,到了我都觉得残酷的地步。

“不信神……”他这么喃喃着好多次,把脸埋在手里,“但是,我知道他在。因为我知道他在,所以他最后唯一留给我的,就是令我痛苦得无地自容。”然后,他又慢慢地抬起头,转而看着我。

“也许存在着那么一天,这些挣扎会全都消失……”他小心翼翼地说,好像一个学生在陈述某种新的猜想,“我会达到那种宁静的境界,在我体内对抗的一切,都会变得和谐……

“永远不存在那种境界,孩子,不存在。”我说。

他并没有表现得很惊讶。也许他本来也不相信他的猜想。

“那么,我会试着去找跟从前都不同的道路。”他怅然地开口,“不再让人相信我什么,也再也不去确定上帝的意思……”

“你不觉得,忘记这些,到人们中间去比较好吗?”

他缓慢而坚决地摇了摇头。

“我咒骂或是微笑,都无法对人解释究竟是为什么。我的手够不到他们中间去。从始至终,我只能一个人,走一条人迹罕至的道路。”他凝视着地面,叠着双手,背脊紧绷,就像一座石像那样坚硬却易碎。

突然,情不自禁地,我这么对他说,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它是怎么脱口而出的――“那么,你就这样一直走下去吧!因为这是你所选择的路,而且你也无法再走别的路了,不是吗?而你,你也清楚这条路意味着什么。你将没有同伴,得不到庇护。你将孤独。很可能在你尚未找到自己的面目时,这旅程就终结了,你就跨入了你自己扬起的无限尘土之中。你清楚这是什么意思吗?但你仍愿这么走下去,那就走吧!因为你在广大的人群中得不到慰藉和安宁,就算淹没在无数赞美歌声中,你也如同身处旷野。只有你了解自己的伤口是什么,那是任何已知之物都不能抚平你的。你尚不愿卸下你的伤痛,因为你觉得唯有靠这种折磨,你才会不至于立刻被抛弃。走下去吧!你只能这么走了,并且只能毫无根据地期望,在未知前方的某处,你的重担可以卸下!不过,你认为没有人知道你的这一番旅途吗?你认为世界是盲眼的吗?不,世界有它的眼睛,无处不在的,巨大的,沉默的眼睛,它在看着你的一切,你试图在它身上创下的伤口,还有它在你身上留下的伤口,它都替你记着。走吧!……”

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不知何时停止了。一时间,花园里只剩下完全的寂静。沃芬贝格呆呆地坐在那里,不知该说些什么。

“对不起,伯恩哈德。”本堂神父深深喘了口气,有些歉疚地说,“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事……我太多嘴多舌了……很多年我没有开口说过那么多话了。”

“我也有点吃惊。”沃芬贝格笑了笑,“记忆里你很爱说话,我到了这儿,却发现你沉默寡言,只偶尔跟我谈谈花。”

“我也知道你呐。”他叹息道,“花草只是你的慰藉而已。在你心里,你有重要得多的孩子。”

“我愧欠他,愧欠他们。”沃芬贝格低低地说,“在他们都离开我的那天,就是我发现自己的愚蠢和无能的那天。无论我怎么做,都补偿不了我对他们欠缺的东西。我痛恨自己,所以离开了神学院,那个令我回想起自己的软弱的地方。”

杰拉赫神父用拐杖在泥土上轻轻画着圈儿。“也许,你会发现某些事并非你想象的那样……”他说道,“在我说完那番话以后,我和他,我们很久都不再开口。后来,他低声道了谢,就起身离开了。那时我才发现,在门外那棵大树下面,还站着另外一个年轻人,一直在等着他。他走出去,他便上去握住了他的手,互相低低地说了一些话。然后,他们就这样,一起离开了。这就是这故事的结尾。不,还有……对了,他叫我把这个交给你。”

本堂神父在怀里摸索了一会儿,把一个小布包塞进沃芬贝格手中。

老人把它打开来,里面是一把干燥的药草,静静地躺在亚麻布面上,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他说,等到他有足够的资格和勇气的时候,就会自己来找他亲爱的教父的。”

“亚瑟。”沃芬贝格长叹一声,仰起白发苍苍的头,把它贴在自己的胸口,像一件天国般珍贵的宝物一样。他头一次真正地微笑起来。

橡树下的阴影正逐渐扩大和模糊,和厚厚的草甸连成一片。他们在阴影里坐下来,靠着粗糙温暖的树干。周围只听得见蟋蟀的叫声。

莱涅尝试了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最后他才问道:“执事长……沃芬贝格神父好吗?”

“我没见他。”亚瑟回答。

莱涅点了点头,凝视着从树根边冒出的酢浆草:“不过,我看到了他的花圃。……很美。”

“很美……”亚瑟喃喃重复道。

“我从来不知道,他会种出那么多美丽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