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他过了很久才嘶哑地答出一句,好像那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力量。然而他又猛地抬起头来,下意识地补充道:“不是的,我说‘不’,意思并不是……”
“――他会嘲笑你的。”
亚瑟惊疑地瞠视着她。莉狄亚绞扭着手指,为自己这句话很是不安。那天当他回来时,手上身上都隐隐沾着血迹。这让他显得可怕而难以接近。但是他沉默着,对此不作任何解释。但是她痛苦地明白了,那是“他”的血。它和其他很多东西一样,属于千方百计也切不断的命运的一部分。
“他睡得好吗?他也会作恶梦吗?”
“莉狄亚。”
“你没这么想过吗?”她拼命压抑着激动,连续说下去,“假如刚才进来的是他,看到你那种样子,他会作何反应?”
“莉狄亚。”亚瑟抬起一只手,她反射般地噤声不语。他张了张嘴,但最终什么也没说。一个输掉领地的主教会作何反应?一个曾倒在他怀里流着血的人――会作何反应?他下意识地向虚空伸出双手,但是触摸不到任何人。“他”已经不在身边了。但事实上他没有动。他仿佛被牢牢钉在那儿似的,一阵一阵的头痛袭上来。他无法再思考了;脑海里轰鸣着,重重地敲击他的耳膜,莉狄亚的声音只是模模糊糊地灌进来。
“他会知道的,亚瑟。阿尔伯特?汉莱因也会知道的。他们都在看着你。上帝呀,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对你?――要是有人这时候想杀你,那太轻而易举了!”
“但是――”他突然叫了起来,像是要抵御什么似的,“但是,除此之外我没有别的了,没有别的了,如果要我承认相反的东西,也无疑是撒谎。我也并不相信曾为之献上生命的东西是假的,若要我否认它,还不如让我死去!”
幻觉的浓雾散去了;亚瑟喘着气,这才发现自己冷汗涔涔。
“你病了,亚瑟!”莉狄亚颤声说,“你不知道你正害着病吗?”
“是的,当然!”他按着剧痛的额头,喃喃着,“我们所有人都得了病,――叫做法维拉的病!”
一场逃亡――莱涅和兰德克都没否认这个事实。他们的方式简单得令人唏嘘,一辆简陋的没有任何徽号的马车,不通知任何人,看上去仅仅是往北避难的许多富裕天主教徒之一。路途上尽是这样的逃难者,然后人烟渐渐稀少了,变成弃置在荒草中的马车残骸和被剥得精光的尸体。兰德克凭他的经验决定何时赶路、何时隐藏,避免和成群的雇佣兵面对面。
他一直以来是那么高傲的人,也许会感到耻辱的――兰德克暗忖着,可是莱涅坦然以对,没向他表露出窘迫的模样。只有那么一次,他轻描淡写地说:“这没什么。我一生中最耻辱和恐怖的时期,早就过去了。”
他们越朝属于美因茨的幽深庭院和城堡里走,越不禁惊讶于它不同寻常的气息。这里像风暴来临之前的那一刻,静谧,而隐约在发抖。他们从落满枯叶和松针的路上走过去,交替的碎裂声仿佛这儿被弃置似的,但莱涅很清楚,在灌木丛后和石墙的阴影里,许多闪着寒光的利刃正虎视眈眈地指着他们。那些茂密树荫,如今只剩下光秃秃的藤蔓,无法庇护?O?O?@?@的声响、隐隐的香水味和嬉笑声;偌大的回廊里只有一些神色匆匆的仆从一闪而过,失去了簇拥在里面的宾客,美因茨就不完整,变得如此乖戾。兰德克沉默地向他投去一瞥,莱涅点点头,独自登上楼梯。
光秃秃的大理石地板映着他模糊的影子。斜阳的光线把走廊分割成怪诞的、牢笼似的景象。莱涅不禁在两列画像的其中一幅前面停下来,他观察着它,黄铜壁灯在“他”脸上投下阴影的样子。那张踌躇满志的脸被埋在晦暗里。“你也有……不得不放弃的一天。”他喃喃自语,故意不去理会身后接近的脚步声。随后,他被肖像画上的人很轻易地圈进怀里。
“我有什么办法呢?”阿尔布莱希特大主教贴着他的耳边说,一边把他搂紧些,“……如此消瘦。你把自己折磨成这样。”
一瞬间,莱涅甚至荒唐地觉得稍许欣慰。他本以为困守在这个城堡里的人如今会形容枯槁,蜷缩在柔软的沙发里,怒惧交加地瞠视所有闯入者;而至少表面上,美因茨大主教还是他熟悉的那一个。阿尔布莱希特感到他身上的变化,他很顺服地依偎在他怀里,并没有反抗的表示,但那种异样传递到身上。“怎么了?”他抬起他的脸观察着,“领地失陷,还不至于让你这种人垮掉吧。”
莱涅摇摇头,终于集中起精神回应他:“我接到了您的信。”
“当然,兰德克很尽职。不知我是否言中了你当时的精神状态?”他勾起嘴角,“我亲爱的圣徒。”
怎么,他希望听到什么,感谢他及时而慈悲地拯救了自己?他是仅仅为了收容自己才这么安排的,仅凭他们曾有一段短暂的交易?――开玩笑。莱涅暗暗自嘲着,把谈话方向引开。“你要见我。”
阿尔布莱希特稍稍放开他,声音毫无征兆地低沉下来:“是的……也许。”
“――也许?”
“先去休息吧。”他含糊地答道,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莱涅;头一次,莱涅不明白那意味什么,“你会知道的,今晚。”
第五章
天愈发冷下来,尤其是日落时分的空气,从冰凉的窗玻璃只能望见一片白蒙蒙的雾气笼罩着庭院,快要落光叶子的枝杈的影子伸进屋里来,匍匐在厚实而柔软的地毯上。莱涅重新坐回圈手椅去,他的目光落到手边的圆桌上,银托盘里摆着晶莹剔透的壶和杯子,金黄色的液体闪着诱人的光泽。他看着它,没有意识到自己走了神;听到转动门把手的声音才想起把视线移开。
“喝吧。”阿尔布莱希特笑了笑说。他走进来,在他对面坐下,很自然地倒了两杯,“美因茨的原味葡萄酒,只有这个季节才有的。”看着莱涅迟疑而漠然的神情,他补充道,“这个对你有好处。看你现在一副快要倒下的模样。”
沉默的雕像动了起来,慢慢举起杯子凑到唇边。这酒确实特别浓郁醇厚,热辣辣地流过喉咙,让他稍稍温暖了过来。于是他一口接一口地喝着,直到一滴不剩。阿尔布莱希特托着腮,一言不发地瞧着他原本苍白的脸渐渐浮起红晕。有趣。阿尔布莱希特不禁想,如果就这么鼓励他,让他一直过这种生活,他会在诱惑里陷到多深呢?曾有人给虚弱的圣方济各吃下烤鸡肉,他痊愈了,却痛悔到强迫自己游街示众。但若果真如此的话,他的魅力和用途无疑也就小得多了。他想象着;一个披着粗麻苦衣、清癯严峻的他,和一个把修长身体裹在锦缎长袍里的他。单独哪个都很平常,毫不起眼;不过假如兼具这二者的话――
莱涅感到了这种不同寻常的凝视而抬起头来,又立即垂下眼睛,“酒很好。”他小声说,把空杯子搁下,靠回椅背上,“现在我可以知道了么?您召我来的理由。”
阿尔布莱希特似乎对此毫不理会,再次将他的杯子倒满。“为什么不多来一点呢?”他慢慢地说,装作没看见莱涅眼中一闪而过的愠怒,“也许我们将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喝到它了。”
莱涅只是盯住他,等待他的继续。阿尔布莱希特苦笑了一下。“我要你来美因茨是因为,”他深吸了一口气,“我必须离开这儿了。我需要一个人替代我。”
外面起了风,摇颤不已的枝条敲打着窗玻璃,一下,一下。莱涅仍坐在那里,纹丝不动,但那种姿态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挺直的脊背微微发僵。他打量着美因茨大主教,后者交握着双手,刻意躲避着他的视线。
然后他什么都明白了。是的,这还用问吗?潮水般的军队还在继续逼近,他们几乎就是冲着这座大主教和选帝侯城市来的。他在埃默巴赫经历的,在这里都即将来临;美因茨的围困,贵族跟教士所可能受到的一切侮辱。他站了起来,从胸膛深处发出一声低叹,但听起来就像冷笑一样。阿尔布莱希特因此抬起头,惊疑地看着他。
“替代――什么程度的替代?”他抱着双臂,语调不可思议地冷静,“你希望我怎么做?”
“这要看你。”阿尔布莱希特很快地回答,“但至少要有一个人,能够留到农军抵达这里――如果这真的发生的话。然后,能够以美因茨枢机主教的名义与他们谈判。――至少要有这么一个人。”他顿了顿,又加上一句,“目前需要的只是暂时与他们周旋。”
暂时,周旋;如此轻描淡写的词。他们会提出什么要求?物资,赎金,改宗,信仰自由?假如说出一个不字,难道没可能被立刻扔出窗户吗?代理枢机主教;如此诱人的名字。即使是应付暂时的灾难,那也无疑是一名牺牲者。美因茨的牺牲者。天主教会的牺牲者。然而很明显,他连这样一个牺牲者都难以找到了。
“你要从你的领地逃走了?”莱涅直截了当地问,不带任何修饰。
“我不得不这么做。”阿尔布莱希特用极微弱的声音说,“假如勃兰登堡家族的人,美因茨大主教和选帝侯,与叛乱者同坐在一张谈判桌上的话――你明白的,那不仅是我一个人的耻辱――”
“你认为换成别人,这份耻辱就会更轻一些吗?”
大主教没有说话。莱涅看着他摊开胳膊坐在圈手椅里,微微垂着脑袋。那姿态显得非常的疲惫。于是他向前探出身,伸直双臂撑在阿尔布莱希特的手边。他凝视着他疑惑不解的眼睛,慢慢地说:“你老了,阿尔布莱希特。”
老了,这是什么意思。他是在变老,一点一点地、不为察觉地变老,眼珠混浊,体态迟缓,谁不是呢。而他也并不比任何人更快些或慢些,如今也并未看出什么征兆。他仍是一个健壮、精力旺盛的年轻人。可是莱涅的态度很暧昧,带着居高临下的怜悯。
阿尔布莱希特在这目光里不知不觉地屏住了呼吸。他可以习惯性地搂住他纤瘦的腰,让他顺势倒在他怀里,挟制他,凌辱他;那张宽大的寝床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他对那些夜晚仍记忆犹新,他敢肯定莱涅也一样。“这不像是曾在我身下央求的人说出的话”,他可以这么揶揄他,迫使他收起这种陌生的态度,似乎他们的位置颠倒了一样。
但阿尔布莱希特没这么做。这目光凝固了他的行动。他隐约而痛苦地知道莱涅揭开了自己隐藏的秘密,他无法否认的卑微和怯懦。在某种意义上,他是在衰老,尊贵和威严的外衣就像败叶一样脱落,不可遏制,行将就木。而莱涅呢?他在这个层面上仿佛从没年轻过,也无所谓衰老,时间之于他是无意义的。他就像一个精灵,一个幽灵,永远徘徊在时间的夹缝里,冷漠地注视着他们这些人的兴盛和衰亡。最后他只是叹口气,请求似的拍了拍他的手背:“别苛求我。我们要考虑的事毕竟不一样。”
莱涅靠他很近,亚麻色的头发垂下来,几乎触到阿尔布莱希特的胸口。“你不想要我吗?”他轻声地、不带情欲色彩地问,“还是你已经厌倦我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悦耳,很顺服。奇异的是这并非任何意义上的诱惑,一丝都没有。自己在想什么,似乎这个年轻人都已洞悉了。阿尔布莱希特感觉身体僵硬。他摇摇头:“不,我不想。如今的你――”
太令我恐惧了。至少,你已经不再是我所能承受的了。考虑自尊,他咽下了后面的话。
莱涅忽然直起身来,离开了他。阿尔布莱希特看着他在屋内来回走着,反而松了一口气。后来他思索了一会儿,低声说:“我们迟早会回来的。最多等到皇帝的军队从西班牙调回德意志。――你知道,那些人怎么可能成功呢?”
“是的。他们也许不会成功,”莱涅轻轻地说,“但我们也确实被打败了,永远地,彻底地。”
阿尔布莱希特压抑着微颤的嗓音:“你难道不害怕吗?――你所将要面对的……”
莱涅背冲着厚重的大门停下来。“我为什么应该害怕?我们的使命,我们尚且能做的,不就是这样吗?”在幽暗的光线里,他看起来似乎在微笑,“你年少的时候,自己束上腰带,任意往来;但年老的时候,你要伸出手来,别人把你束上,带你到不愿意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