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亚瑟笑了一笑,走近他身边,拉把椅子坐下来,“好啊。我们似乎很久没进行过什么畅谈了。”
“是的,太久了。从很早以前开始,从你去海德堡开始。”
亚瑟微微蹙起眉头,似乎某个词触动了他,使他不快。阿尔伯特注意到了,但并没在意,快速地继续道:“你漫游得太久了。现在回想起来,维腾堡应该才是最适合你的城市吧。你还记得你在大学里对我们说的那些话吗?”
“……‘我们就像栖息在盛满迷信和冲动的沼泽里,透过泥浆窥视有限的一点光线,而没想过突破沼泽看看太阳’。”亚瑟双手搁在扶手上,喃喃地说。
“看,你都记得嘛。”阿尔伯特似乎很愉快,声调高扬起来,“那是我们结识的契机,不是吗?我当时很激动,随后就找到你――然后换作你滔滔不绝,你陈述了你的理想,不,你的信仰――”
亚瑟因此抬眼瞥向这边。“‘……因为我们并不知道终审判何时来临,所以要在那之前,除去一切的不公正。’”他们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不同的是亚瑟看起来非常平静,甚至是冷淡;而以阿尔伯特的热情,才像是第一个说出这话的人。“然后,法维拉――你叫我称呼你法维拉;瞧,这名字不是谁都有资格叫的。灰烬,旧世界被焚烧的灰烬,太适合你了,太适合我们的使命了。”
“那时候叫我法维拉的,是一个热情而纯粹的青年,”亚瑟略抬起手,冷冷地打断他,“而不是现在这样善于阴谋和利用人的政治家。”
“别打断我,法维拉,”阿尔伯特紧盯着他,执拗地继续,“这一向就是你傲慢和致命的地方。你习惯于高高在上,指挥别人,以为真理都在你这边似的,别人的奔忙你从不放在心上。你以为你是旧世界的终结者?不,你是如此地迷恋它!不然你也不会选择去海德堡神学院了!我警告过你那是一个陈腐、危险的地方,但你喜欢和他们在一起――在深渊上走绳索很享受吗?你尝到苦头了,那成了你失败的起点!”
亚瑟挺直后背,表情看不出什么变化,但是脸色发白。但是很快,他微微地笑了,这使阿尔伯特一怔。“你在嫉妒我。”他扬起下巴,倨傲地回应,“以前是,现在也是。从我的身世、经历、想法、言行,甚至这名字,你都嫉妒――尽管有些没什么好嫉妒的――你甚至曾竭力想介入我那个阶层,可惜碰了一鼻子灰;你不是不想‘走绳索’,而是因为你学不来。你不可能是我。不过你很明智地选择了另一条路,一条我不可能走的路。”
阿尔伯特几乎要跳起来扑过去,不过拼命忍住了。“亚瑟,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相信我?难道我们不都在同一条路上吗?!”他用尽量克制的声音说。
“不,我相信过你。可是答案已经很清楚了。”亚瑟站起来,作为话已说尽的标志,“从最近埃默巴赫发生的一连串事情还看不出来吗?你利用了多少人,现在又想说服我相信你的诚意?”
“可这不都是你做过的事吗?!”阿尔伯特歇斯底里地叫道,情急之下扯住他的袖子,“那时你又对海德堡的学生们说过什么?让他们掀起暴动,刺杀和被杀,这和我们现在干的又有何不同?!”
亚瑟的脸背对着他,但阿尔伯特感到他的身体猛地摇晃一下,像被狠狠掴了一掌似的。“……你没话可说了吧?”他显得十分得意,尽管不很明白哪里触动了对方,“瞧,我们根本还是一样的嘛。”
“别碰我!”下一刻,亚瑟十分鄙夷地甩开他说,大步朝门走去。他一愣,意识到事态的发展远不是自己期望的了,连忙追上去堵住他的去路。“我该走了,没什么好说的。”亚瑟冷冷地盯着他,清晰地宣布。
“不,不,应该说!这是最后的机会,你应该知道!”阿尔伯特毫不退让,“你不懂现在是什么时候?如果你不能当我的朋友,那只能当敌人!不要让我在这儿尴尬了!不,你能做领袖的,而且应该是领袖!只有你有这个魅力!我们来掌握和规定这个城市的一切,众人的劳作,生活,信仰,由我们来实现公义――这不好吗?”
“行啊,还要让人在脚下点根圣蜡吗?”亚瑟甩给他一句,头也不回地开门走了出去。阿尔伯特被冷飕飕的风吹着,愣怔了好一会儿,才怒不可遏地探出身去,冲着幽暗的楼梯间大喊:
“好!你尽管走吧,嘲笑吧!你会后悔今晚对我的傲慢的!该死的――你和维尔纳?冯?莱涅一块儿下地狱去吧!”
这天天气晴朗而冷冽。阳光像利箭一样穿透半掩的格子窗,莱涅凝视着室内的某一点,一语不发。两个辅祭帮他穿上长袍、披肩和饰带,屏息、谨慎而郑重;他们没看过他这么严厉沉默的表情。他自己缓慢地把十字架戴在颈上,恰好在钟声齐鸣的时刻打开门。
“最后一次。”他不出声地说。
教堂的蜡烛全都点燃,座无虚席。当他迈进大门的那一刻,嘤嘤嗡嗡的耳语立刻停止了。他一步一步地穿过两边沉默的人群,脚步放得很慢,让人看清楚他雕像般严峻和沉稳的侧脸。他也听见了人们彼此交头接耳――“他真的受伤了吗?谁说他快要死了?”
他在高处的讲经台上站定,双手撑在边沿,刺眼的猩红色法衣垂到地面,和鲜血的颜色一模一样。辉煌的烛光在他的额头上投下很深的阴影。众人在望着他,他也在望着众人。男女老幼,他们的神情有敬畏,有疑虑,但占绝大多数的,是茫然。因为这些看上去那么相似的面孔,他突然感到一种绝望从脚底升起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哀和愤怒。
“――你们在等什么?”
他一字一顿地开口。清晰、冷冽的声音回荡在穹顶之间,令所有还在议论的人住了口,转而以讶异的眼神注视着他。
“就在刚才我还在想,我究竟为何而来。很久以前的今天,或许诞生了一位殉教者,我不管他是谁;今天我不是来讲任何死人的事迹和训诫的。我很清楚,有不少人不愿我今天出现在这里,今后也不愿意。你们希望我被赶出这城市,甚至更完美,希望我就此死去。不必担心,会有那么一天的。”
他顿了顿,听见底下传来阵阵倒抽冷气的声音。他对此毫不理会。“你们中有人想要审判我。很好,在教堂的废墟上审判我吧。但是,你们认为一个丧失他的城市、他的法冠、他的生命的人,就不能再称为主教了吗?决不。你们记住,一个主教即使被砍了头,他也永远是主教。凭他额上永远有神圣的标记,就像每个受洗的基督徒一样,只有上帝能剥夺他的资格。只不过如今没人再在乎这类东西罢了。没有关系。我也绝不谴责杀死我的人,只是请预备一个使你满意的理由,那是将来你要向上帝去解释的。只有你和上帝。你没权利宣称受任何人的指使。这点我也是一样。你们中也有一些人,亲口对我说过需要我的带领;好的,你们想要赐福,我会赐给你们,如果能使你们获得稍许安慰的话。但你们不要因此相信我。从现在开始,世上没人能主宰你们。
“我曾一直站在窗前,目睹人们在街上奔走,进进出出,怀抱僧院的金银圣器,看上去很满足,比从前望着它们时都满足。我恍然大悟――原来除此之外,我们不能再提供什么更好的了;还不如趁早引退,以免自演闹剧而不自知。城外的战火近了,它会带来一个全新的未来,是吧?好啊,一个建造在圣殿瓦砾和尸体上的上帝之城!就算我想拒绝,德意志的每一个城市有权拒绝吗?伸出双手去迎接吧。你们,还有埃默巴赫,不是我把你们让给新的主人,也不是那些人把你们从我这里接过来,而是你们自己选择了这些。既然你们有勇气做出选择,那么想必也有勇气来承担未来。从现在开始,我什么都不会再说了。上帝保佑你们。”
一片可怕的寂静。然后,人们看见他们的主教缓慢、庄严地举起双手,做了一个赐福的手势。大部分人纹丝不动,呆呆地望着他,但是也有一些人跪下去,在胸口划着十字。他走下祭坛的时候,几个老人伸出手,摸他的衣角。他并没有因此减慢步伐,就这样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
克勒急匆匆地走出大门,发现那个黑衣人站在台阶上,在门廊的阴影下面,隐藏着面孔,但他一眼认出是亚瑟?卡尔洛夫。他看上去并不像是刚从教堂出来,或是打算进去,只是伫立在那儿,在急速流动着的、令人焦虑的空气里,观望着什么。没有时间犹豫,克勒立刻上去对他耳语道:
“卡尔洛夫先生,您一定要去跟他们说……我们的人现在都很不安……现在只有您,只有……”
“现在他死在这个地方无疑就变成圣徒了,真是一场闹剧。”阿尔伯特不无讽刺地说。没人回应。他扫了他们一眼:“怎么了?”他的同伴们脸色发青,看上去魂不守舍,“怎么,你们不会是相信那家伙说的话吧?”
迎接他的仍是尴尬的死气沉沉。这时门打开了,克勒走进来,随后是亚瑟。所有人的视线齐齐地朝向这边。他们都在盯着他,紧紧地盯着。阿尔伯特坐了来,冷漠地环抱起双臂。他们都在看着你,法维拉。说点儿什么吧,法维拉。随便什么,法维拉。一个冷冷的声音在脑海中这么告诫他。
亚瑟叹了口气,淡淡地问:“他所宣称的使你们害怕了吗?――我明白你们害怕什么。你们忧虑死后的事,像他说的,因为你所做的事,无法面对上帝的审判。那么,你们认为一个人凭什么获得拯救?信仰?是的,信仰。就这么简单。你们相信上帝吗?”一些人猛地抬起头,与他严厉的眼神碰撞。他没有移开视线,注视着每个人。然后他提高声音,缓慢而清楚地问:“那么,谁相信自己得救了?”
沉默。他又重复了一遍。“你的信仰是假的吗?谁相信自己得救了?举手给我看。告诉你的灵魂。告诉上帝。”
阿尔伯特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然后高抬起右手。他们两个对视很久,交织的目光中都带着一种傲慢、挑衅的神情。后来就像潮水一样,一个又一个人举起了手,这个举动仿佛有一种宣告式的魔力,使人们一下子激昂起来,眼中闪闪发光,甚至手臂悬在空中抖颤不止。亚瑟笑了笑,轻轻地提高音调,像是稳定、又像是引导般地说:“阿门?”
“阿门!!!”异口同声,洪亮、激动的声音回答道,从四面八方淹没了他。而他看上去一点也不激动,一点也不感到欣慰。这样的场面他非常熟悉,他见过太多次了。
“Sancta simplicitas.[注]”他喃喃着,悄无声息地从他们中间退了出去。外面突如其来的寂静,使他惊异地发现自己在耳鸣。一股难以名状的眩晕和痛楚攫住了他,他不得不撑在冰冷的墙壁上,冷汗滴下额头。
莱涅回到堂后空荡荡的走廊里,看到其他几个神父在那儿等候,用一种混杂着畏怯和不满的神情望着他。兰德克站在廊柱的阴影里,几次欲言又止。于是他点了点头,将手搭在兰德克的肩头,轻声说:“不用担心。”
“不,您为何要――”兰德克不禁脱口而出,就在那一刻,扶着他肩膀的力量不可思议地减轻了,莱涅突然直直地倒向他。他惊呼了一声,拼命抱着他的身体。“大人?主教大人!”但无论如何,莱涅都紧闭着眼睛毫无反应,嘴唇完全是苍白的。兰德克拂过他的胸膛,沾了一手殷红温热的血迹。他的主教用自己的血把法衣的红色染得更深。他甚至不知道莱涅的伤口是什么时候撕裂的;在他稳稳地举手祝福众人的时候吗?在他大声地宣告那些话的时候吗?
“快!把他抬进去,让他躺下!拿绷带来!”兰德克用变了调的嗓音喊道。神父们迟钝地、甚至是冷漠地看着这一切。“我们会把他送回主教府的。”主祭面无表情地回答。
“你们想杀他吗?”兰德克瞪着他们,难以置信地吼道,“随便移动的话,他可能会死的!”
“……对于一个侍卫来说,您的态度恐怕不大适宜吧?”格奥尔格神父绕着交握的手指,不耐烦地反问。
这回兰德克不再多话,径直把莱涅抱进圣器室,在狠狠地关上门之前,他转过身说:“回头再跟你们算账!”
他把他放到长沙发上,在碰他血红的外袍之前手在空中僵住了,发现根本不可能脱下它而不加重他的伤势。“冷静点,兰德克。他不能死。”他一遍遍地对自己说,然而声音已经在发抖了。这时有人把手放在他肩上――“让我来”,他说。那一刻,兰德克惊愕得忘了叫嚷出来。
亚瑟?卡尔洛夫俯下身,抽出自己的短剑,很利索地割开粘连在一起的衣服。更多的、触目惊心的血涌出来。他熟练地打开柜子,抽出一件白长衣撕成一条条。“这儿有很多干净的布料可以用。”他瞥了一眼兰德克疑虑的表情,头一次笑了笑。在他勒紧他的伤口时,莱涅咕哝了一声,微微睁开眼睛。
“我头一次觉得法衣这么重……它应该有这么重的,是吧?……”他含含糊糊地说,尽力想挤出一个微笑,似乎并不清楚身边的人是谁。
“别再说话了。”亚瑟打断他,但是口吻很轻柔,“伤口裂开了,我重新包扎过。哪儿也别去,就在这儿躺着。”
没有回应。在听清他变得平稳均匀的呼吸以后,亚瑟直起身,低声说:“兰德克,到门口去好吗?要是再有什么人进来就危险了。”
兰德克瞪了他一眼,显然并不放心。“我说真的。”他简单而坚决地说,然后不再作任何解释。兰德克终于垂下眼,点点头。最后他补充道:“我会随时进来的。”
他的意识仍在昏昏沉沉中漂浮,好像又回到了前不久在那个空气混浊的房间、在生死之间挣扎的时候。有一个模糊的人影靠着他,伸手轻轻触摸他冰凉的脸颊。温热舒适的触感让他缓和了片刻,视野渐渐清晰起来,那张熟悉的脸非常真实,近在咫尺,正在专注地瞧着自己。他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像被狠狠刺了一下似的绷紧身体。
“你已经耗尽全力了。”亚瑟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还是别乱动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