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1 / 1)

春夜湿寒,独自一人走着,欣喜和恐惧在心上拉锯,林子里一声鸟叫,脚下一汪积水,都足以打破勉强得来的平静。回头望去,气派的府邸已没了踪影,前途后路漆黑一片。

万籁俱寂中隐隐传来汽车的声音,不一会儿身后果真亮起微光,是一辆黑轿车,尹芝警觉起来,侧身站到一颗粗壮的道旁树后,等那辆车开远了,才重新回到路上来。

说也奇怪,她走了一阵,又看见那辆车,离着百十米远,开得极慢。她停,那车也停,她走,那车也走,似是要陪着她一般。一人一车走走停停,转眼到了大路上。

车上下来个身形高挑的男人,手里拿着条东西系在路灯上,转头望过来,停了片刻,又坐回去,和黑轿车一起消失在夜色里。

尹芝走到路灯下,原来是一条烟灰色围巾,摸起来犹带温度,不知什么料子轻软得云朵似的,角上用银线绣了个草体的‘初’字,暗夜里也醒目得很。

原来是他。

尹芝收回手,大步往前走到街角,把那人的好意留在原处,招了辆黄包车:“去北站。”

陈太太送走了宾客回到房中,陈仁美今日喝了些酒,尚未洗漱已鼾声如雷,每当这个时候,她就巴不得丈夫去了外面的小公馆,眼不见为净。

碧荷过来替她摘首饰:“太太累了一天了,不如泡澡解个乏,我去备水。”

陈太太捏捏眉心:“你先去问问大少爷的公馆那里,他回去了没有。”

碧荷应声去了,不一会儿门外又响起了脚步声,不似女人家软糯,咯咯噔噔,一听就是乔副官:“督军,夫人,大公子出事了。”

陈太太见床上没动静,顾不得叫他醒,自己开了门:“出什么事了?”

“回来的路上中了枪手的埋伏,张副董陪着在广慈医院。”

“什么……伤得重不重?人要不要紧?” 陈太太见乔副官只知道摇头,心揪到一处,将门大开:“你先去叫人备车,再进来把督军叫起来。”

她吩咐完,不等丫头来伺候,洗去晕开的脂粉,拿出薄风衣,夹上皮包,匆匆下楼。碧荷正往楼上走,见她要出门,奇道:“太太,那边说大公子还未回去……这么晚了,您要上哪里去?”

陈太太在楼梯上站着,听房里只有乔副官一个人的声音,三催四请不得回音,想必陈仁美是醉得很了。她一个人去医院看陈季棠总是不好,便命碧荷去叫二少爷,自己亲自去厨房让娘姨温了盅鸡汤带着。

陈季楠不情不愿,陪着母亲坐车到了医院,竟在车上迷迷糊糊睡着了。陈太太犹豫一会儿,没叫醒小儿子,让汽车夫和卫兵陪着他,独自往病房里去。

广慈医院是法国人办教会医院,公董局的人自然优待,陈季棠关了灯,靠在病床上,趁护士不在,点了根烟,就着月色慢慢抽着。

陈太太推门进来,看见的就是他这幅模样,半张脸笼在暗影里,唇边擎着一星火花,忽明忽灭,漫不经心地看过来,眸光幽远,也怨不得那些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打他的主意。

陈季棠捻开灯,陈太太掩上门。

“季棠,你伤在哪里了,要不要紧?”

他不细说,越过她往门外看看:“小伤不碍事……你一个人来的?”

“季楠陪我来的,他在车里没上来。”陈太太把他的西装掀起来,里面半裸着,伤在臂膀,衬衣剪了袖子:“怎么不要紧了,不要紧能上夹板,伤筋动骨,养不好要残废的……”

“我养两天就好了……这么担心做什么。”

“是什么人干的?”

“没抓着人,这事不用你操心,对了……在花园晕倒的那个丫头……”陈季棠叹一口气,面有难色:“派几个卫兵给阮九同用,让他看顾好了,叫他不要因我受了伤就为难她,等我回去再说。”

陈太太放下鸡汤:“那位尹小姐……你们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 陈季棠也不愿意多讲,敷衍着。

陈太太不依不饶:“没什么关系,你下午上她家去?”

陈季棠瞥她一眼:“派人跟踪我……”

“没有的事,是佟二小姐看见的,你敢说不是?“

“现在吃醋不嫌晚么?” 陈季棠戏谑一笑:“ 我迟早要娶妻的,你当初就该知道,老头子不是想我娶经三小姐,还让你撮合?”

陈太太气得泪迷了眼:“我何曾真的撮合过……有没有一点良心?”

陈季棠怕她真在医院哭下来,惹人闲话,替她抹抹眼角,软下声:“别哭,我与她真个没什么,有你一个人,已经整日提心吊胆的,哪有心思再招惹别人?”

陈太太听他这么哄着,又使起了小性子:“当初你偏要搬出去单住,日日见不到人。”

“傻话,不搬出去,在老东西眼皮子底下,我就算不顾惜自己性命,总要为你着想……”

“再等几年,等季楠成了家……”

陈季棠深吸一口气:“时候也不早了,带着季楠先回去……我嘱咐你的事,别忘了。”

陈太太这会儿有了几分底气:“我让她家去了。”

“什么?” 陈季棠攥住陈太太的手腕:“再说一遍。”

“疼……你轻点……那位尹小姐说是你硬逼着她来的督军府,我让她自己回去了……”

9. 嫩枝新蕊 · 待兔

张副董带着洋护士折返回来,见陈太太坐在床前,满面堆笑:“您来了,我听副官处的回话,以为督军和您都歇下了,打算自己在这里陪着大公子的……”

陈太太捂住发红的手腕:“督军今日喝了几杯,的确歇下了,是季楠陪我来的,副董平素里照拂季棠,还要忙着抓今晚的刺客,这些家里事,怎么好再麻烦你。” 外人面前,她素来知道怎么遮掩。

张副董听出她的责惫之意:“今晚我让季棠坐我的防弹车,他偏要自己开车……不过那刺客想必是认错了人,虚放两枪就走了,只是个意外,意外而已……”

陈季棠盘算着尹芝的去处,顾不得陈太太的心情:“母亲,让捕房派几个人送你,带着季楠早些回府,我只是小伤,今晚还有要事和张副董商量……”

陈太太背对着张副董,觉得自己巴巴跑来只是多余,也不刻意藏着落寞神色,恨恨睨了陈季棠一眼,终于换来句似是而非的安慰。

“那位小姐的事,不是母亲想的那样,我过两日回家再细说。” 说完就去外面叫人过来护送陈太太回去。

“你无事就好,我带了副官过来的,人手你留着罢,我先回去了。” 碍着外人,他们两个不得自在,再留着也无甚意思。

陈太太站起来,转身往门外走,今晚匆忙出来,穿了双平底织金绣鞋,比平日里蹬着细高跟的样子多几分温碗,可步子依旧摇曳生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