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季棠讥讽一笑:“可惜他只把你当成和尹家瑞一样的逃犯!”
“你是什么意思?”
“他让我截下你没错,他的手下江朴,还和我借了人去抓尹家瑞,我拦下你的时候,大概已封锁了镇子,昨天搜了一日,终于在一家医馆里抓到了,这消息现在还没什么人知道,等传到上海估计要占几天头版头条了,啧啧,大刺客落网,几家欢喜几家愁!”
他说过要去救余叔,要送干爹走的,怎么会这样……
“你说谎,你骗人!”
她嘴上不信,眼泪却先一步流下来了,是啊,他明明逃脱了,也和自己说好了,不回上海,却来找干爹干什么,这样一想也就说通了。
陈季棠正用茶碗盖抹去细碎浮沫,没往她脸上看:“我抓尹家瑞是为公家办事,他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不过,连我都看出来他接近你这些时日别有所图,你自己却不知道,这么傻的人,我才不稀罕骗。”
他说完未闻回音,心满意足抬起头,见她脸上已成了泽国,蜿蜒水痕在烛光下盈盈有光,放下茶碗,再不能出言讥讽,安慰的话也不知从何说起,只得一旁默默看着。
常婶听在耳中着,因丈夫儿子原是要押送盛怀初去南京的,格外担心:“都抓了哪些人?”
陈季棠看她一眼:“怎么,你家里也有人是刺客乱党?”
常婶吓得直摇头,一双焦急的眼睛不敢再看他,见尹芝只顾着流泪,也不敢继续打听。
“你带她回去,早点休息吧。” 陈季棠见尹芝不言不语,只顾流泪,明明在终于大获全胜了一回,却没半点想象中的快意:“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也许并不如我讲的这样坏。”
常婶闻言将尹芝拉回房中,关好门:“小姐,你别光哭啊,可急死老太婆我了。”
尹芝索性伏在桌上,臂弯把耳朵眼睛一起捂住,喃喃道:“让我静一会。”
敲门声响起来,差点崩断常婶脆弱的神经,她一边双手合十默祷菩萨保佑,一边去应门。
来人是个叫阿怜的丫鬟,受了陈季棠的指派来给她们送热水,末了又道,陈团长要她留下来给尹小姐陪夜。她没机会在陈团长面前伺候,脸上虽不十分甘愿,言语里还是恭敬的,三两步跨进来,把热水兑到盆里。
常婶上前帮她一起抬水桶:“阿怜姑娘,陈团长还说什么了没有?”
阿怜酸道:“陈团长让我好好照顾尹小姐,夜里别伤了风,帐子要挂好,别让芦柴堆里的大蚊子扰了小姐的清梦……”
这些后话都是她顺口编的风凉话,尹芝是半句没往耳中去,常婶却留了心,这个陈团长对尹芝不算客气,却处处透着一股说不清的亲昵。
她待阿芳睡熟了走到尹芝床边:“小姐?”
尹芝转过身来,眼睛大睁着,果真也是没睡。
常婶心想尹家瑞被抓了,自己若只担心丈夫儿子未免薄情,撩起帐子躬身坐在床边:“我可怜的小姐呦……先生真被抓进牢房,也不知要吃多少苦头,听说牢里拷问起人来,那是要死要活的,若是这个陈团长肯帮帮忙,那该多好。”
尹芝想起陈季棠带她去过的阴森牢房,那几乎能将人腿折断的老虎凳犹在眼前,摇头道:“常婶,这个人是敌非友,他是不会帮忙的。”
常婶心有不甘:“说到底是借了他的人手去抓人,是留是放,还不是一句话。他年纪轻轻的,小姐,我说句过来人的话,你别不喜欢听,男人年纪越轻,越是好哄,几句好听的话,让他心里存个念想,不费什么……顶不济,让他打探些确切的消息回来也好。”
尹芝转回身去,这时候也无心责备她什么:“常婶,这消息由别人打听来,再传到我们耳中,不知经过多少张嘴了,一点疏漏隐瞒便能误了大事,必得靠自己,找信得过的人问清楚才行。”
她说得在理,却没用,常婶急道:“我们被关在这里,又哪能找人问?”
尹芝慢慢道:“常婶忘了,是你自己要留下来陪我的,他要抓的人是我,当日把船上的人都放了,如今大概不会在意你的去留。”
她说完坐起身,往外间床铺上看看,附耳过去:“我明日会设法让你离开,你回去的路上别被人跟踪了,找到那天船上的人,再去见杏林堂的玉芳小姐……”
常婶听了,觉得是个好法子,只一样不明:“他这会儿真能放我走?”
尹芝拉住她的手,往自己额上一摸,隐隐有些热度,大概是今晚吹了江风着凉了:“你明早再悄悄去打一桶井水来……”
“不行……你小时候就有咳疾,总也不好,每次都得用杏林堂的十几副药呢!”
“这就对了,慌话都得有几分真,才有人会信呢!” 她心里空落落的,真想大病一场。
不为别的,只为痊愈那日,心里身上焕然一新的感觉。
小时候每次生病,尹家瑞都把自己的手在井水里浸凉了,再给她握着:“小芝,生病只是将人身上的脆弱烧掉,留下来的都是更坚强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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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井水果然最凉。
阿怜听见水声要起来服侍,常婶已拎着水桶出去了:“阿怜姑娘再睡一会儿吧,小姐怕生,我伺候她洗澡就好了。”
阿怜复又躺下,再起来天已大亮了,忙去厨房端早饭,生怕晚了被人忘了她们这份。
哪知厨房里只给她两个馒头两碗粥,多一份也不给,道是小姐的那份,今起就由陈团长从上海公馆里带来的厨子另做,等下一起送到堂屋里去。
这是谁的安排无须多猜,阿怜将饭食领回去,和常婶说了。
常婶状做为难:“小姐昨日受了风寒,有些烧起来了,劳烦阿怜姑娘去帮小姐取了饭食来,好歹让她吃口热乎的。”
阿怜心知是个坏差事,可兴许能和陈团长说上几句话,便依言去了。
到了堂屋里,见一应饭食已上了桌,汤包蒸饺各色小点,并芋仔菱米汤,皮蛋鱼蓉粥,掀开小盅盖子一看,水汪汪的蒸蛋上几丝翠葱,一顿早饭而已,竟有七八个花样。
陈季棠隔着窗纸,见一个纤细身影进了堂屋,在桌前左顾右盼,馋猫儿似的,一打门帘,抬脚出来:“起了?”
他话音刚落,便见桌前的人转过身来,一条乌油油的辫子搁在肩上,哪里是他等的人。
“怎么是你,她人呢?”
阿怜抬头,他一身齐整的军装更衬得身姿挺拔,不敢往那张温柔俊脸上乱张望,低下头道:“团长……”
“尹小姐身上不舒服,让我来拿了早饭去房里吃。”
“哪里不舒服?”
阿怜摇头,她也是听常婶说:“她没说,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