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1 / 1)

陈季棠仿佛没听出钟夫人话里的古怪,大大方方从口袋里拿出一方帕子,双手递给盛怀兰,转头对钟夫人道:“我自入了法租界的警务司,便从家里搬出去了,省了路途奔波,却也少了在督军和母亲身边尽孝的机会。”

钟夫人听他说得滴水不漏,言语也收敛起来:“大公子一看就是个孝顺体贴的人……怎么不见二公子?”

她这一问,正巧陈季楠从楼下上来,满面春风里泛着傻气,身后跟着戏班的班主。那班主极有眼色,落了四五步远,先在雅间门外等着。

经家,佟家的两位小姐已与陈季楠熟识,盛怀兰只将他引荐给钟夫人,寒暄一番便没了言语。

班主掐着时候,扣了扣门扉,鞠身进来,对着上手的两位夫人一揖,为了混个脸熟,极尽奉承之能事,末了才道明来意:“夫人们的贵客若到齐了,便让他们开锣了?”

位高权重的人物前来捧场,又花了重金,没有叫他们听断头戏的道理,只是戏单上写了六点,现在快七点了,再等下去,怕楼下哄场。

盛怀初姗姗不来,做姐姐的也为难。

钟夫人善解人意:“开锣吧,怀初那么聪明的人,看了后半出,便能猜出前半出,不必等他啦。”

班主见无人反对,凭栏一扬手,戏台上一阵锣鼓喧嚣,帷幕一掀,青衣白袖的小旦闲步上来,托腮整装。

她腰肢灵动,眉目传情,手眼身法步,无处不妙,甫一亮相,便得了满堂喝彩。

钟夫人看出些意思,不吝赞美:“是个好苗子。”

班主尚未离开,闻言忙道:“这是绿牡丹的小师妹,今春才出师登台。” 他故意没说艺名,新人不好抢了前辈的风光,这是老规矩,何况绿牡丹裙下贵人多,便是他这个班主也开罪不起。

陈季楠却没那么多忌讳,有心替她挣些名头:“她叫秋夏,夫人等她开了口,那才了不得。”

盛怀兰睇了儿子一眼,满是警告:“你才听过几折戏,就在长辈面前班门弄斧。”

钟夫人和颜悦色:“名字倒是有意思,春夏秋冬,偏她是反着过,我信二公子的眼光,这位将来必有些前途。”

她转而对着经晚颐道:“你爹说他过几日要在家中摆宴,戏单若是还没定,就请这位小旦去唱半日堂会,算我请大家的。”

班主得了抬举,眉花眼笑,抬脚就要下去准备戏单册子,一转身,险些撞上迎面过来的颀长身影,头也来不及不抬,忙道:“得罪,得罪!”

盛怀初摆摆手,侧过身走到前排太太小姐身后,见台上唱到要紧时候,也不言语,先找了个空位坐下,才发现左手边那人竟是陈季棠。

他们二人本就没有交情,因着尹芝的事又添芥蒂,四目相对,连寒暄的意思也没有。倒是陈季楠热情地问候了一声:“小舅舅。”

盛怀兰闻声,先转过头来:“怀初,路上出了什么事耽误了这么久?害钟夫人和我担心你。”

被问的人尚来不及答,钟夫人也回过脸来:“来了就好……尹小姐呢,怎么没一起上来?”

六双眼睛齐齐往他身后望去,空空如也。

盛怀初显然想好了说辞:“她身上有伤,今日已在外面玩了半日,我先送她回去,这才来晚了,给夫人,二姐,诸位小姐赔罪。”

盛怀兰见陈季棠眉头一蹙,看向盛怀初的目光格外幽深。她心中吃味,佯装好奇:“怀初,上次在督军府我记得你才刚认识尹小姐,什么时候这么要好了?”

盛怀初简单回道:“后来又巧遇了几回,一来二去便相熟了。”

佟少俊看看陈季棠,故意对着盛怀兰道:“督军夫人是不知道,这位尹小姐自己有家不回,学也不上了,如今躲在朋友家里,也不知在躲谁?”

盛怀兰想起在督军府那晚,尹芝说过被陈季棠胁迫的事,唇角的笑意差点挂不住了:“佟小姐惯爱说笑,上海又不是没有王法,她一个小姑娘难道有人追杀她不成?”

“就怕执法的犯法,那才厉害。” 佟少俊还欲说什么,经晚颐已捏住了她的手。

钟夫人权当听了个笑话,在佟少俊脑门上一戳:“台上的戏都不够你看的?怀初着紧人家,你便跟着起哄?阴谋阳谋的说了一大通,过几日经府设宴,想必尹小姐的伤也好了,便让怀初把人带来,我倒看看你编的故事是真是假!”

佟少俊嘻嘻一笑:“有劳姑婆了,她还欠着我一笔账,正好讨回来!”

盛怀初听了钟夫人的提议,警觉起来:“尹小姐怕生得很,我看还是算了。”

钟夫人摇摇头,语带嘲讽:“啧啧,这个怀初,我请的是人家尹小姐,你凭什么替她做主?”

陈季棠沉默良久,此刻终于发话了:“夫人请看,现在登台的便是沪上名伶绿牡丹。”

众人这才将视线转到了台上去,一位佳人云步上来,倚栏赏景,身形功法与前一位小旦一般无二,只不过行止间多了从容,眉目间少了青涩,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了。

只说不做就不是钟夫人。

听完戏的第三日,她便让于妈送了请柬并一盅鸽子汤去盛府,嘱咐一定要亲自交到尹小姐手上,还言明请宴那天会派车来接,体贴周到得仿佛受邀之人不去,便是大大的不敬了。

盛怀初因那日在人前说了许多暧昧之言,惹恼了尹芝,被她冷落几日。

如今沾了于妈的光,他才终于又见着她的面,于是静静陪在一旁,没有插话,等于妈走了方道:“你不必勉强,我和钟夫人说一声也无妨,那一日陈季棠大抵也在,你们还是不要见面的好。”

钟夫人的危险之处,他暂不打算告诉尹芝,只把陈季棠推出来当幌子,本以为尹芝听见他的名字,定然不会去了。

尹芝将那请柬接过来,手指顺着烫金的花纹描了描,没说话。

他略放下心来:“你这几日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做什么了?”

尹芝不看他:“你这几日不出门,又做什么了?”

“尹小姐忘了,我是伤患自然是在家养伤啊,可惜我没有尹小姐的好人缘,无人挂念。”

尹芝将那一盅尚有余温的鸽子汤推到他面前:“我不爱喝这个。”

盛怀初也不客气,接过来,以他的了解,钟夫人还不至于在自己送来的汤里下毒,便认认真真一勺勺喝了起来,半碗下去才道:“鸽子汤养伤是好,就是燥了点。”

尹芝阖上请柬,自她听说陈季棠也会去经府赴宴,便动起心思,权衡利弊,决定放手一搏:“我想去经府,好久没和少俊好好说话了……”

盛怀初放下勺子,狐疑地看过来:“你不怕陈季棠了?”

尹芝唇角一弯:“盛先生陪我一起去,我怕他作什么?”

这姑娘笑起来,还是那么动人,神情里带了六分期待,三分娇美和一分稍纵即逝的慌张。这一分慌张,衬出了她的十分可爱,叫人移不开眼。

盛怀初默默将汤一饮而尽,不忍让她忐忑更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