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通责问倒把他问住了,尹芝猝然站起来,人也晕乎乎的,这辈子大概没这么伶牙俐齿过,也不等他答话,想到一句是一句,劈头盖脸。
“那孩子真不是你的么?你太太可不是那么讲的。再说真是我一时嫉妒冲昏了头,推她下去的呢?”
尹芝讲完,自己也后怕起来,恍惚间陈府石阶上的情景也记不清了,只余经晚颐在她耳边的那句话这是你欠我的。其实她动没动手,又有什么差别?
她转身就往外走,盛怀初更快一步,一扯胳膊将人抱住了:“你今天发的什么疯!”
他的火气也很大,可是一把人抱进怀里,就再说不出责问的话了。
那怀表还在口袋里捂着,嫉妒的心仍有不甘,却也知道再提起这一桩,恐怕非吵到回不了头的地步。
他一开口,声音自己软了下来:“今天的事,都是我不好,我不晓得她会这样子来要挟,害你白受这些罪,这是最后一回了,以后再不会了。”
尹芝没忍住,眼泪无声流下来,把他胸口洇湿一片,刚才激动得浑身是劲儿,这会儿渐渐失了力气,哭了一阵,倒觉得和近来的每次争吵一样,只要他用心哄一哄,总会和好的。
可这样的争吵与和好又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以后确实再也不会了,你别来找我了。”
尹芝说完,盛怀初还晃着神,被她推了个踉跄,站定之后又转身追过去,她已经上楼去了。
电话铃这时候想起来,她在楼梯口接起来:“尹公馆。”
他也只能隔着三两步远停下脚步,两人都微喘着,偶有经过的下人,侧目看个稀奇,又匆匆去了。
“是我……请问是哪里?”
电话那头的殷勤道:“这里是贝当路捕房,先头因一点小误会,耽搁了小姐时间,还不巧错扣下了小姐的表,刚才小姐来问,我这才想起来忘了和小姐禀报……那表已经给了盛先生了,今日是他一直替小姐关照着,我想着你们总会见面的,这才请盛先生捎带的。”
尹芝往盛怀初那里望了一眼,有些惊讶的样子,对着电话敷衍几句挂了。
“是什么人?”
“是捕房,我今天在那里丢了点东西。”
“丢了什么东西,我去帮你问问。” 盛怀初握着那块怀表,几乎被他焐热了,不拿出来,就看她会为了陈季棠的遗物做到什么程度。
“一块怀表,镀金的,有点烧痕。” 尹芝别过脸去道。
“是这一块么?” 盛怀初拿出怀表,挂在楼梯的柱头上。
尹芝知道表在他那里,也没细看,伸手握住,链子却被他按住了。
“这表是你的么?我从不记得你有过。”
尹芝也晓得那表上是镌了字的。
“这表是陈季棠的,我从他的遗物里拿的。” 其中的原委,她也不想多讲了,既然铁了心和面前这人断干净,实在不该拖泥带水:“我留着做个纪念,认识这些年,又做了几个月夫妻,他身后寂寞,灵堂上恐怕连个回礼的人也没有。”
还想着给他披麻戴孝,做个贤妻么?他本来想只要她愿意骗他这一回,多拙劣的谎话他都不会揭穿的,这块表的事就此揭过了。
可惜她终究没能使他如愿。
盛怀初手一松,尹芝也没拿稳,那表咕咚咚从楼梯上滚下去。
两人都没动,一起看着那团金灿灿的东西滚到最下面一阶,仿佛有什么东西碎在里头了。
还是盛怀初走下楼梯,把那表打开来,玻璃碴子落了他满手,拿了张白帕子包起来,上面也沾了零星血迹。
“表上的玻璃碎了,你让人修修吧,自己别割伤了。” 他把那一小包放在花盆架子上,慢慢往门外走,仿佛也认可了她那句再不见面的话。
他们都晓得,她放手再多次都不作数,只要他放手了,便是真的了。感情里看似势弱的那一方,才是生杀予夺的人。
“你讲的话也没有错,跟我在一起这些时日,确是委屈你了,所以正式离婚之前,不会再打扰了……离婚登报,恐怕还要三五个月。”
只是不晓得离婚之后,她还会不会在这里等着他。
??147. 圣人不死 · 轰炸
盛怀初果真没再来过,电话还时时打,晓得尹芝不会接,便直接叮嘱管家,俱是些屯粮屯菜,或与安全相关的事体。
他的担心不无道理。
七月的时候,日本治下的朝鲜排华,爱国学生们已闹过一阵。九月过了半,东北的一条铁路又被炸毁了,争议不断,一时间,不论大城小城,成千上万的年轻人走上街头,从苏州河上的外白渡桥一路闹到了中央大学旁边的珍珠桥。
刘妈出去采买,肉菜店里用推车给她送上门,一样样卸在门口。
“诶呦,买了这么许多,这样秋老虎的天气那里摆得住。” 斜对门的女管家从门里探出头来,那家的太太在她身后听着。
她们不敢出门,却时刻关心着巷子里的动静,生怕哪个不长眼的把她们家当成日本人的房子砸了。
学生们一脑热砸到自己国人头上是常事,有的也不全是搞错,混了些盲流干着砸抢的事,被巡警逮住,一律说搞错了,没出人命的归还一些东西,也只能放他们走,牢房里都关满了。
“撒上盐,油纸包两层吊在井里,我是不敢再出门了,前头走着,后面突然涌出来一群学生,横幅举得有二层楼高,也不管有人没有,直直冲过来。” 刘妈吃了小脚的亏,一边喘气,一边指挥着人把东西往里搬。
“可不是么!” 女管家附和道:“我听我家太太讲,我家太太又听先生讲,我们陈市长都差点被人围起来,幸亏警察冲上去救下来,南京的蔡学政就没那么好运气,被人在地上拖掉了半条老命诶……啧啧,还是主席钦点去和学生谈判的。”
刘妈不晓得蔡学政就是大名鼎鼎的蔡元培,只讶异当官的也被打会得这样惨:“还有什么人受伤了没有?”
“还有个姓陈的司令员被人踢肿了屁股,几个学生跳珍珠河逃跑,有一个跳下去才想起来不会水,溺死了,啧啧。”
女管家讲的绘声绘色,刘刘妈没听见有姓盛的官员受伤,默默替尹芝放下心来。
“可不是么,要找日本人算账,拳头倒大半打在自己人身上,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但凡吃过一点苦头,也不会养出这样窝里横的东西。” 刘妈见米面都搬得差不多了,和对门说了再会,跨进院里,急急上了楼。
“小姐你说,闹得这样厉害,不如把门用水缸堵上吧。” 刘妈将听来的消息一股脑倒出来,临了提了这样的话,显然她兵荒马乱的大半辈子不是白过的。
“哪里就有那么坏了。” 刘妈说的新闻,尹芝早也知道了,手上忙个不停,在归置东西,无暇宽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