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飞接过来一看,上面是一名花信女子,正斜倾着身子给院子里的花浇水。大丛露萨萃琳开得如火如荼,雪白,浅黄,嫣红,团团锦簇,相间相依。女子用一根碧玉雕花长簪挽着漆黑油光的发髻,美若白鱼的手腕上拢着一只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一身鸭卵青绸缎改良及膝旗袍,旗袍领口斜对襟处绣了一枝小巧的淡粉色折枝君子兰,整个人看上去弱质纤纤,灵秀天成,仿佛一抹刚出岫的轻云。
沈飞有片刻的失神,女子的容貌与维桢有七,八分相似,虽不若维桢那般娇憨,惹人怜爱,却多了一种高贵娴静,从容澹然的气质。
他叹息着问道:“这就是维桢的母亲吧,看上去真年轻,竟似是不满三十的人。她年纪很小就有了维桢?”
韩弗理道:“童维桢的母亲方瑾儒身体羸弱,一直无法怀孕。似乎是进行了两次人工干预,直到三十八岁才成功受孕。”他满脸古怪之色,“这些照片都是前几天让人偷偷拍摄下来的。她今年已经五十九岁了。”
现今人类孕育后代都是待测出胎心后,将胎儿移入培育仓内继续发育,女性并不需要像古早时代那样经历分娩之苦。
饶是沈飞这样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人都变了颜色,又细细地端详着照片。
韩弗理凑上前去搭着他的肩道:“不用再看了,绝对没有化妆,也没有任何基因改造的痕迹。偷拍那哥们说了,真人更美,他刚看见时气都快喘不上来了,简直连一根皱纹都看不见,脸蛋脖子细嫩白净得跟水豆腐一般。买鞋看鞋底,娶老婆先看岳母。单论五官,维桢比她母亲生得还好一些,过几年再长开点可了不得。往后就算过个五、六十年,照样漂亮得天怒人怨。”他满脸艳羡地望着沈飞,突然想起什么,哂道,“偷拍的人要求我加钱。说没想到尤茉扬这样的旅游星球,宅子外面居然有荷枪实弹的皇家警卫员站岗。他差点没被逮住,报价报低了。”
沈飞思忖片刻,道:“果真是罗霂兰帝国皇家警卫员?”
韩弗理点点头,“制服上有皇家标记。”大咧咧的似乎也不怕旁人知晓。
沈飞突然笑起来,“你知道三十多年前曾经轰动一时的‘罗霂兰的蓬帕杜夫人’吗?”
古琧斯时代的蓬帕杜夫人是欧洲西部某个大国国王的情妇,是个集美艳、智慧、才华于一身的女人。在该国王统治时期,蓬帕杜夫人这位王室情妇,先是被提升为女公爵,后来成为了真正的王国权力掌握者,影响了国王的统治乃至整个国家的艺术文化走向,虽不是王后,却比王后更具影响力。国王始终深爱着她,直至她患病去世。在该国历史上,没有哪一位情妇能跟蓬帕杜夫人相提并论。
韩弗理道:“老爷子提过。因为她,当时整个堡莱克西斯星区的贵妇和名媛都以穿旗袍为荣。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所有这名女子的信息都被删除了,罗霂兰帝国境内禁止讨论与之相关的话题,连星网上的痕迹都被扫干净了。”
沈飞道:“这大名鼎鼎的‘罗霂兰的蓬帕杜夫人’,想来是维桢的母亲无疑了。”
沈飞和韩弗理不知道的是,这个外界认为是殊荣的称谓,被方瑾儒视作奇耻大辱,不惜与西萨克瑟亲王莱昂.垌文迪许拼个鱼死网破,搬离了堡莱克西斯星区,三十多年再没踏足半步。
沈飞难得赞道:“谢了,这次的事办得不错。”
韩弗理很少得他这样和风细雨的态度,一时喜出望外。
待课铃打响,俩人一径前往授课大楼。
进入大教室时周遭倏地一静,落针可闻。
沈飞重返第一军校是多方协商的结果。塔尼斯星球保护战结束后沈飞被授准将军衔,全军通告后,联邦军方才发现沈飞并没有取得高等军校毕业证书,这是原则性问题,不能调和;伽利斯联邦第一军事战略学校身为联邦军校的大佬,也不愿意开这个先例。因此学校走了桑切斯院长的路子,说服沈飞回来继续学业。桑切斯院长与沈夫人私交甚笃。
战略指挥学院只要求沈飞将余下四年理论课上完,参加最后的毕业考试,就为他颁发证书。其实就是走个过场,不需要提交作业,不参与年级考试,不记考勤,不过教务部私下联系沈飞,希望他不出任务时,尽量来听课,以顾全军校老大哥的面子。
沈飞不参加实践课,事实上也没人能给他上这个课。学院里大部分教官无论实战经验或是职位军衔都远不如他。相反作为对学校妥协的回报,沈飞需要作为特邀教官,指导学员的实战课。
对学院里的学生而言,沈飞理论课是同学,实战课是能把他们操练得哭爹喊娘的教官,众人不敢造次,平日对他往往是敬而远之的态度。军校里教官对学员的权威是压倒性的,上课时被打得鼻青脸肿,断手断脚,也就一扔治疗仓了事,没有任何人会过问半句。
自然不乏冲着沈飞沈氏世族下一代掌门人的身份想奉承讨好的,然而韩弗理身为沈飞身边第一狗腿子,本身是个不学无术的公子哥儿,自问所有的技能点都点在了情商上,沈飞就是他的青云路,谁要想捷足先登,不啻于是他杀父仇人,岂容旁人指染半分。
于沈飞而言,即便是当年与他同一届的学生,在四年前毕业后进入军队,至今没有一人在资历和地位上能与他相提并论,更何况是这些年纪差自己一大截的在校生员。
以一句古琧斯时代华夏电影里的经典台词来概括沈飞对这些学生的态度:
“不要误会,我不是针对你,我是说在座各位都是垃圾。”
0006 第五章 这次还敢跑吗
相比沈飞在战略指挥学院里的游刃有余,维桢这几日过得可谓水深火热。
她从来不晓得来自异性的爱慕是如此可怕的一件事。
维桢自少就生得美,因着别树一帜的乌发黑眸雪肤,走到哪里都备受瞩目。然而二十岁之前她都是与母亲一同生活。方瑾儒是个清心寡欲的女子,对女儿教导甚严,西萨克瑟亲王莱昂.垌文迪许又向来唯方瑾儒马首是瞻,在罗霂兰帝国没有任何狂蜂浪蝶敢纠缠方瑾儒,遑论她的女儿。
维桢记得六岁那年,她被莱昂叔叔带到堡莱克西斯星区的首都星伊利丹,安排进帝国皇家学院接受初级教育。几名皇室旁支的男孩子稀罕她纯黑色的头发,围过来非要她扮洋娃娃,扯着她的长发编辫子,班上的生活老师只在一旁劝说却不做任何实际阻挠。维桢远离父母,自觉孤身一人,寄人篱下,并不敢哭闹反抗。晚上回到西萨克瑟亲王府,莱昂.垌文迪许察觉她神色恹恹,抱着她柔声哄劝,又细细问她白天发生的事情。第二天她就没在学院见过那几个男孩子和那名生活老师,自然也没再遇到类似的事情。
伽利斯联邦第一军事战略学校古琧斯文化研究学院古华夏文化科系是维桢填报的第一志愿。维桢自小受母亲影响,向往古华夏文化。自然,就算把IB1101星系全部古华夏文化研究人员打包捆一块也比不得她的母亲方瑾儒。方瑾儒本身就是古琧斯华夏文化的活化石,是行走的人形文化宝藏。即便是她的父亲安斯艾尔.垌文迪许,对古华夏文化的了解也处于全星系的领先水平。然而垌文迪许先生负责整个研究院,工作实在太过繁忙。方瑾儒一则是素性赢弱,精神气不足;二则抛开母女之情,维桢委实不配入她的门当她的弟子。在世人眼里,维桢聪明伶俐,人见人爱;于颖悟绝伦,才华横溢的方瑾儒而言,教导维桢,不啻于黄药师见郭靖,满腹经纶,无从下手。她唯一正经指点过学业的,唯有丈夫的得意门生利安澜,那实在是个举一反三的好苗子。
不,其实还有另外一个人。
自方瑾儒封存在灵石玄棺里的十八岁身体在这个光怪陆离的异世被唤醒,她睁开双眼的一刹,身前少年一双阴沉的眼内因羞涩和恋慕而显得分外明亮动人的笑意,便与前生她在年少轻狂时曾经不顾一切爱过的另一个少年奇异地重合起来。她对这名出生尊贵的少年寄托了一些前世的怀缅和温情,十几年间,也曾执了他的手,亲自教导他行书的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草书的俊逸流畅,焕乎天光;楷书的端庄雄伟,气势开张;为他不厌其烦地讲解《九章算术》,《天工开物》,《资治通鉴》,《四库全书》……
她如师如母地陪伴着他长大,看着从他一名阴郁桀骜的少年郎长成了手握重权,不动如山的男人。从不曾想到,有朝一日,被她视作弟子的男人会对她生出非分之想。
欺师灭祖之人,不提也罢。
言归正传。
既然方瑾儒自身力有不逮,联邦第一军事学校的古琧斯文化研究学院确实集合了该领域最强大的师资力量,她也就应允了女儿的选择,临行前只申明一点:维桢在联邦第一军事学校入读期间,不得有恋爱行为。毕业回国后,母亲会为她安排合适的婚姻对象。方瑾儒此人,娇袭一身之病,却秉性坚韧果决,两辈子皆是说一不二,乾坤独断,绝对不容许唯一的爱女违背自己的意愿。
维桢自然不敢忤逆母亲,又最是个恬静性子,和媚心肠的孩子,入学以来,与男同学皆秉持了君子之交淡若水的态度,每日埋首学业,两耳不闻窗外事,偶尔去若耶湖小坐也俱是在晚上人烟冷清之时,绝少与人相交。古琧斯文化研究学院阴盛阳衰,男生员不过数百人,多是醉心学问的弱质书生,就算爱慕维桢,被婉拒之后,也不会撕破脸。维桢入学时日尚短,先前倒真过了一段清静日子,其后情况却急转直下。
韩弗理其实是始作俑者。
当日他在图书馆升降梯里喊那嗓子“小姑娘长得活脱脱跟个古华夏白瓷玩偶似的”,让维桢迅速受到军事学校其余院系男生的关注。这些男孩子都是军官预备役,可不比文化学院里的书呆子,一个比一个血气方刚,精力旺盛。维桢遇到沈飞那晚已经不是她第一次遭到男生骚扰了。
然而哪一次都没有这次可怕。
“你们要带我去哪里呀?”维桢忐忑不安道。
她刚从饭堂出来就被这群男生拦住。班上的同学过来理论,被粗暴地推到在地。
他们没碰她,就是围作一团簇拥着她走。维桢不愿意跟这些人有身体接触,只好被推搡着前行。渐渐的行人愈发少了,四周林木葱茏,层层叠叠横伸的树丫枝条像条条鬼魅凌空伸展,有细弱的冷风在身旁四处流窜涌动,竹枝上偶有几声雀儿啾唧哀鸣,些微的响动反现出一种静极之感来。
维桢且惧且疑,忍不住啜泣起来。
一旁虚揽着她的瘦高男生不禁低头,见她捏着背包带子的手指嫩如春荑,玉似的小指甲因为太过用力而微微发白,细细的指节近乎透明。
这么娇嫩的吗?高个男生有片刻的晃神,忍不住轻声道:“你别害怕,没事的。克拉伦斯学长就是想见见你而已。”觉得自己的话没有说服力,强调道,“真的,大白天呢,能对你干什么呀。”又问,“上次你跑什么?”
上次?维桢一愣,却见男生突然站定,随即往后退了好几步,其余人也跟着后退。
“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