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骁乃大风大浪中闯出名堂的乱世枭雄,并非有勇无谋的莽夫,很快就冷静下来。修行之人讲究积德行善,总该有几分慈悲之心,据猎户所言,宪珥的兄长曾以血喂虎。他命人先将竹屋团团围住,支肘沉思片刻,吩咐架起火把,下令将数十走兽驱赶至竹屋之前。
0119 第一百一十八章 如果宪珥不肯就范,庞骁只好拿她女儿偿还母债那一刻,宪珥心里转过多少几可毁天灭地的恶毒念头
庞骁背着手高声道:“听闻野味越是新鲜越是甘旨可口,舅兄与我可谓至亲,如今庞某活烤群兽,舅兄何不赏脸出来小酌几杯?哥俩以天为盖地为庐,契阔谈宴一番,岂非人生一大乐事?”
那些野兽已被捆住四肢架在烈火上炙烤,毛发皮肉烧焦的气味相当刺鼻,海沸波翻般霏弥开来,惨厉的咆哮嘶鸣之声不绝于耳。归园田居转瞬成了修罗地狱。竹屋之内依然水不扬波。
庞骁逆光而立,大半张脸隐在阴影里,双眼微眯,仿佛与男子古井不波的目光相接。看来修身的人未必修心,此唐僧亦非彼唐僧。宪珥的兄长心如铁石,俨然不可能舍身喂虎,割肉饲鹰。
“想来兽类皮糙肉厚,难以下咽,舅兄不屑一顾。人乃万物之灵,肉质鲜美比起飞禽走兽高出何止百倍,不知能否略微打动舅兄?”
庞骁此言一出,周围那些杀人如麻的兵士脸上不约而同露出了骇惧之色。
活活烤死了五名从附近村庄捉来的猎户后,庞骁终于深刻地明白了一个事实:宪珥一家子跟他一样,都他娘的是草菅人命的混帐,绝对不会做出舍己救人的蠢事来。
庞骁面沉如水,缄口不言;数百手下皆敛色屏气,林立一旁,四周鸦鹊无声。
正是无计可施之际,庞骁接到一个消息,当即率众火速赶回庞府。
很难说得清在庞骁意气扬扬地告知宪珥她的女儿如今身在闵城,如果宪珥不肯就范,庞骁只好拿她女儿偿还母债那一刻,宪珥心里转过多少几可毁天灭地的恶毒念头。
然而当她轻扬螓首,双眼蕴泪,款款地瞋眸于庞骁时,她那张柳娇花媚的小脸上每一分椎心泣血的悲伤和委屈,每一丝悱恻缠绵的情意,都是如此地恰到好处,正如她说出的话一般让人不得不信,不能不心生怜惜:“督军早有发妻,伉俪情深,身边又娇妾无数,子女成群。宪珥虽福浅命薄,终是皇家子孙,断然做不出与人为妾,有辱祖宗先人之事。宪珥一心倾慕督军,既无法与旁人分享丈夫,亦不愿督军为难,唯有一死方是两全之策。督军一再相逼,是要宪珥身陷万劫不复之地,含恨九泉么?”
庞骁全身的血液‘刷’一声全涌至头顶,耳边嗡嗡营营,反反复复地回响着宪珥方才那“倾慕”二字,双眼热得似要冒烟,心脏狂跳,简直有种要直接从胸膛破体而出的错觉。他不是三岁小儿,心知天上掉馅饼这种事,大多数时候不是把人砸死,就是饼里下了毒。然而这世上有很多诱惑,并不是想拒绝就能拒绝的。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庞骁也不能免俗。
他猿臂抖索地抱住宪珥,声音嘶哑,哽噎难鸣,良久,才语无伦次地倾诉自己对她的一片痴心,断然不舍得让她受半点委屈,又表白他为了宪珥身家性命皆不放在眼内,抛妻弃子在所不惜的决心。
宪珥初时仿佛是不敢置信,睁大一双澄澄杏目凝注着庞骁,眼内清波流晖,不带一点人间烟火气。庞骁连手指头都不敢动一下,浑身的肌肉绷得过紧,仿佛随时要绽裂开来。
久久之后,宪珥才盈然一笑,铅泪结红粟,一张殷妍小嘴吐出的话语即便淬着剧毒,听在庞骁耳内尽是红情绿意:“尊夫人与督军结缡多年,情深意重,必然不愿和离;再者夫人为督军生儿育女,操持家务,照管一干姬妾及嫡庶子女,劳苦功高,论理不可降为妾。”她顿了顿,云鬟轻盈,香腮染赤,面带为难之色;纤长的睫毛轻扇,几滴晶莹的泪珠便凝结其上,柔弱清媚似初绽的一株芙蕖,楚楚怜人。庞骁的心随着她两排蝶翅般的睫毛一连颤了几颤,愈加动情地箍紧了怀内的可人儿,眼里的痴狂几可喷薄而出。
宪珥迎着他情意焚烁的目光,瞳仁内光华更盛,语气益发徐婉:“然而宪珥承蒙督军错爱,督军既然不忍宪珥赴死,只好暂且委屈夫人退居侧室之位。宪珥只求不令列祖列宗之名蒙尘,对内愿对夫人以长姊相称,大婚之后跟随在督军身旁,祖宅一应事务,仍由姐姐总领;宪珥素性赢弱,想必再难生育,姐姐所出二男三女,记在宪珥名下,名分上仍是庞家正经的嫡出子孙。如此一来,姐姐除了面子上略有损减,其余一概不变。姐姐对督军情重,又是深明大义之人,定然不会与宪珥计较区区一个虚名。”
她一双雪白细滑的小手轻轻搭在庞骁的手背上,“府内其余妾室,一则与督军没有结发之情;二则不曾主持公婆的丧礼。督军钟情宪珥,一心岂可二用?必然不会再眷顾她们,何不发还各人家中,赠予丰厚嫁妆,许其婚嫁自由?”
庞骁长年住在驻守省城的府邸,身边原本有两名小妾随行照料起居,对宪珥情愫渐生后已着人送返本家。庞夫人在老家祖宅里管教丈夫的姬妾,教养嫡庶子女,伺候庞家的长辈。
庞骁若当真与他的夫人情深也不可能一门妾室接着一门妾室抬进府里;至于一众姨娘妾侍,不过是贪图美色居多,视作一时之玩物,并无许多情分可言。他如今弃旧恋新,绻慕宪珥,心里眼里只得她一人,再者宪珥的姿容胜过他的妻妾良多,虽略有不舍,但见宪珥神情忧惴,眼含希冀,白净的小脸沐露梳风般清润,心头一热,咬牙一口答应下来。
宪珥喜溢眉梢,曼声道:“最后一件:各位如夫人所出,乃庞家血脉,自然该留在府中,以全督军天伦之情。宪珥体弱,力有不逮,各位公子小姐仍劳烦姐姐抚养教导。督军以为如何?”
那些一年见几面的数十嫡庶子女,庞骁多多少少仍存了些慈父心肠,宪珥都一一妥善安排,在他听来并无任何薄待之处。庞骁只觉心上人温良体贴,处处为他着想,果然是将他放在心里了,激动得两眼赤红,满腔的爱意无从表白,便百般承诺发妻子女记名一事乃权宜之计,日后宪珥所出之子才是庞家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俩人温存一番,郎情妾意,无限旖旎。
庞骁短短数日经历了大起大落,身心舒畅之余反而患得患失起来,希望二人婚事尽快落实。宪珥并无异议,只提出定要于返乡成亲之前,派得力之人先行将此事告知庞夫人以及家中长辈他们理亏在前,不该蓄意隐瞒;再者该让诸人事先有所准备,以免到时措手不及闹出笑话来,毕竟降妻为妾并非小事,若非庞骁一支在族中独大,但凡有些体面的人家都不可能答应。至于发嫁妾室,乃主母份内之事,理应等到成婚之后由她一一妥当安排,必定不会让庞骁的爱妾受一点委屈。
都说恋爱中的女人智商为零,其实男人何尝不是?何况中年男人的婚外情,就像老房子着火,熄灭得快不快暂且不论,烧起来必定是轰轰烈烈的。堂堂几省督军,掌管兵马大权,运筹设策,决胜千里,摊上了这事,就跟脑袋被驴踢了一样,宪珥说什么是什么,一概奉为纶音佛语,次日便派遣心腹日夜兼程赶回老家筹备降妻为妾、发嫁妾室以及再娶之事。
值得一提的是宪珥在跟随庞骁返乡前与那位离家修行的兄长见了一面。
0120 第一百一十九章 “你放心!庞骁必定让你如愿,一泄心头之恨!”
庞骁初时不肯应允。他拉不下面子跟爱人示弱,承认自己没本事将大舅子“请”出竹屋,而且见识过此人的神通,担心他趁机将宪珥带走,不愿节外生枝。
宪珥态度坚决异常,说婚嫁并非儿戏,倘若得不到兄长的首肯,无法随庞骁返家成亲。她的脸一沉,庞骁就怂了。宪珥无情无义时,庞骁尚可端起架子横一横,如今宪珥终于大发慈悲,回应他的感情,庞骁就算在内心深处不止一次怀疑这女人是虚情假意,行动上却愈发如履春冰起来明知道身处梦中,然而梦境太过美好,情愿沉溺其中,死活不肯醒来面对残酷的现实。
他唯恐惹宪珥不悦,最后还是如实相告。
“督军无需多虑,只管派人在林外高声叫喊‘珥妹有事相求,请久哥到庞府一叙。’即可。”
宪珥的兄长果然踏出林子,跟随庞骁的下属前来与宪珥相见,十天之后悄然离去。
庞骁这次不再遣人留意宪珥兄长的行踪。毕竟是宪珥主动将她的久哥引来,之后没有半点跟随他离去的意思,分明一心一意与自己在一起。庞骁终于彻内彻外相信宪珥,再无一点存疑。两月之后庞骁把城中事务交代妥当,带着宪珥浩浩荡荡返回本家。
听到这里,方瑾儒秀眉略蹙。
宪珥郡主分明是行借刀杀人之计,屠刀砍下去对准的正是自己的大好头颅。庞骁久经世故,竟然毫无所觉?她尚是闺阁少女,父亲待母亲情深,并无内宠,她并不懂内宅妇人那些勾心斗角的弯弯道道,然而宪珥郡主所作所为实在是蹊跷重重,说是自寻死路亦不为过。
庞骁那位原配其实不算是他真正的糟糠。庞骁十五岁时由父母作主迎娶同村大户的徐姓女子为妻。庞家发迹后将徐氏半诓骗半强迫地送往外国留学,单方面解除了婚事,紧接着求娶了如今这位出自名门的夫人。庞夫人娘家姓冯,后来在一场战祸中被兵匪屠杀殆尽。这位名门闺秀在没有娘家帮扶,与丈夫聚少离多的情况下,十数年里仍坐稳了主母之位,心计手段不在话下。那些存活至今的妾室在这样一位“贤内助”的管教下竟能顺利地生儿育女,自然亦非常人。简而言之,庞骁的后宅卧虎藏龙,庞家赫然是龙潭虎穴。
夺人丈夫,谋人子女,致使他人骨肉分离,任何一条都是生死仇怨。宪珥自视甚高,不屑于忍辱偷生,存心与庞骁一干高智商型后宫以及她们的子女结下不解之仇,并堂而皇之地提前叫众人知晓,分明是让人家磨刀霍霍做好准备,在不祸及爱女的情况下将自己顺顺利利送入鬼门关。
堕久似笑非笑,“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庞督军当日对你外祖母情根深种,鬼迷心窍之下还有什么理智可言?”
众人回到庞氏祖宅,冯夫人和各房妾室再三恳求,动之以情,无奈庞骁心意已决,只好相继应承下来。庞骁见众人柔顺识趣,心中大悦,承诺冯夫人在庞家待遇不会有变,各房姨太太亦会赠予丰厚嫁资,妥善安排。庞骁其时春风得意,兴冲冲地准备婚事,岂料晴天霹雳,婚礼前夕宪珥郡主身中剧毒,无药可救,只弥留了两天便玉碎香残。
虽然宪珥求仁得仁,毕竟是自己的至亲,方瑾儒不免唏嘘:“佳人薄命。”
堕久知晓内情,似是讥讽似是惆怅,“自然是薄命。卿本佳人,奈何作贼。我那珥妹啊,自小就顽劣得很呢,神仙色相,蛇蝎心肠。”
“蛇蝎心肠……”方瑾儒低声念了一遍,不以为然,“舅公何出此言?就算外祖母是自寻绝路,到底没人拿刀逼着庞督军那群莺莺燕燕下毒不是?至于庞督军心疼美人命途多舛,迁怒于旁人,总不能全然怪责到外祖母身上罢?”
堕久低笑一声。
宪珥一死,获益最大的自然是面临着被贬为侧室的主母;然而那些姨太太们嫌疑也不少。美人迟暮,徐娘半老,又已生儿育女,再嫁的话真正的体面人家是万万不会接纳的,哪里比得上在督军府里穿金戴银的安富尊荣日子,遑论与自己的骨肉天各一方,相见无期。
宪珥原本带着两名侍女,第一回绝食时,其中一个被暴怒的庞骁乱鞭打死。余下那丫鬟在宪珥毒发后跪到庞骁面前痛陈她家郡主娘娘生性纯挚,一心爱慕督军,不意得罪了府上夫人以及各位姨奶奶,遭致杀身之祸,望庞骁念在郡主为了他不顾皇室体面,抛弃娘家夫家的份上,不要让郡主枉死。言毕一头撞到梁柱上,当场气绝。
庞骁对爱人所中之毒束手无策,正五内如焚,肝心若裂,满腔的詟惧焦躁急需一个宣泄口,宪珥丫鬟的话不啻于火上浇油。庞骁盛怒之下将阖府妻妾子女尽数拘禁起来,又将各房的奴仆下人全部捉拿关押,严刑拷问。
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各房之间争宠争风,早有宿怨,大刑之下为求自保,自起内乱,互相攀咬,满府主仆,竟无一人幸免。由此可见人心险恶,犹胜毒蛇猛兽,最是杀人无无形。
宪珥芳魂将散,一息奄奄伏在庞骁膝上,娇致的脸庞宛若雨洗桃花,雪白盈澈,风华无匹,“宪珥命薄,今生无福与督军白头偕老。情之所至,身不由己。宪珥虽然善妒,却不曾犯下人神共愤之恶事,众位姐姐何苦痛下杀手?”她微微仰起头,闭了闭眼,两行清泪缓缓溢出,一滴一滴打在庞骁腿上,“宪珥死不足惜,只是无法与督军相守,辜负督军对我的一片痴心,是为一憾;死前不能亲眼目睹仇人伏法,纵然到了阴曹地府,也是个糊涂鬼,此为二憾。宪珥虽死不能瞑目!”
庞骁犹如万箭攒心。宪珥的一席话似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将其时已濒临崩溃的庞骁驱至疯狂的境地。他握紧宪珥冷冰冰的一双柔荑,死死地盯着她清丽绝伦的小脸,仿佛要将她的音容嵌进自己的双眼,一字一句俱自牙缝逼出:“你放心!庞骁必定让你如愿,一泄心头之恨!”
庞骁先调遣持械的军队将庞宅围得水泄不通,把惊闻巨变赶来劝阻的庞家长辈挡在府外,然后命人把垂死的宪珥抬到仪门外面的大院。庭院中数百人被捆住手脚堵着嘴,由手持棍棒的兵士押着,黑沉沉跪满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