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平三年, 长安宫室缮毕,复行元日之贺。

天子刘辩却在元旦的前一天突然犯浑,哭着闹着非要去北学府,延福宫差点没给他拆了。

北学府早就放了寒假,临近元日,学府只剩下留宿的学生和差役,不可能再把学府的老师叫去陪天子折腾,宫人们无奈,只能给天子灌了点酒,才好说歹说哄着刘辩睡着了。

谁知刘辩这一睡, 跟本叫不起来, 无人敢对天子动武, 延福宫只能去请示曹班。

长安重启正旦祭礼,政治意味浓重,曹班必须把形式主义拉满,除了大肆宣传,流程繁复考究外,上至皇帝,下至群臣,衣服全部由织造坊新制。

原本汉朝皇室的织衣部门是设在九卿下面的织室,长安取消了九卿,后续也没有恢复织室,宫廷的制衣需求以订单的形式,发至城内东西两大织造坊,竞争上岗。

曹班平时上朝, 穿的都是大臣的全黑朝服,但这次, 她换上了侯爵礼服,与皇帝的冠冕形制相似,冕服同样是上玄下纁,头冠同样是外玄内赤,宽七寸、长一尺二寸。

不同的是侯爵礼服绣七章纹,头戴七旒冕,其旒由青色的珠子和红色的丝线串成,只有前帘没有后帘。

衣服是成套裁制的,最内层都是新的,新衣提前熏过,穿上后,周身暗香浮动,融入辉煌的宫室之中。

延福宫来的时候,曹班已经换上旒冕了,正旦有三天休沐,但曹班是全年无休的,她昨天处理公文到了丑时,天不亮又要起来准备,几乎就没睡着。

冠冕很重,她行动受限得厉害,得知刘辩居然还没换衣服,第一反应不是生气,而是羡慕。

但心里可以狠狠羡慕,面上还是毫不留情。

“先请天子上驾吧。”

此去祭台还有近一个时辰的路程,先把人揣上,衣服可以路上换。

今天就算刘辩睡一整天,也必须架着他出去刷个脸。

幸运的是,也许是因为难得的安眠,刘辩在马车上精神满满地醒了过来,整个祭祀过程无比配合,还从礼官手里接过酒樽,亲自行了灌礼。

加了黍米和郁金草的酒液被倒在地上,以祼享先王,酒液的香气浸润大地。

长安开了酒禁,出名的酒品不少,用郁金酒是只是沿袭传统。

郁金草是一种姜科植物,其块根味道浓郁,酒液辛辣,刘辩倒完酒,就在高台上打了个大喷嚏,手里的酒樽差点没飞出去,把旁边的曹班吓了一跳,她身后的侍卫甚至有拔刀的,让曹班对面的符柯瞪回去了。

全程下来,刘辩做的最出格的事情,就是在喷嚏之后,直接把鼻涕抹在了袖子上。

抹完之后,又觉心虚,抬眼看向一旁的曹班。

“曹师……”

曹班叹气:“一会让医师给你看看吧。”

祭祀的祝词刘辩说不了一点,就由礼官代行了,这名礼官是个生面孔,去岁文选后入职的,据说本人是在户部工作,但因为出了名的嗓门大,被礼部临时借调来搞祭祀工作。

去年5月,吏部的《十品官制(试行)》正式定稿,经司隶校尉府、御史台、尚书台联合审定后,由尚书台引发实施。

至此之后,凡五品以下,非临设部门令官、非武官的人事任命,全权由吏部负责,不再需要司隶校尉府签批,算是给压在曹班身上的重担,减轻一些份量。

按照坊间流传的“字越少,文越重”的说法,这是继《新税法(试行)》后,长安在去年推出的又一重磅改革。

前者在弘农郡、武威郡、泰山郡分别选取了三个县城作为试点,试行期三年,成效暂不显著,后者因为配套有新的官员绩效考评制度,年底御史台就在新任御史令符柯的带领下,清查出一批“不作为”的“清官”,导致正旦祭祀时,不少人都绕着符柯走。

祭祀是公开举行的,甚至一个月前就发了公告,附近百姓都来观礼,有离得远的人看不清,问身边的人:“张大,你说上面哪个是皇帝?”

张大最近报上了城内的夜间识字班,认识了许多新朋友,也学到不少新知识,还追赶潮流,剃了胡子,虽然剃师手艺不行,下颚留了一道疤,但妻子的夸赞是他最大的荣誉,他骄傲地昂起下巴,道:“皇帝的衣服,上面是黑色,下面是红色。”

“这你都知道?”友人癞九惊讶,他和张大是同乡,张大在长安做工三年了,他是去岁秋收后才来长安的,目前只能在招工处接零工,不比张大在造纸坊稳定。

听说今年城西的工学院就会对外招生,几大工坊需要的手艺都能在那里学到,他也打算去试试运气。

正旦日前,不少工坊陆陆续续停了工,放工人们回乡,城内市集街人满为患,贩卖肉脯、蜜饯、干果的食货铺和贩卖成衣、被褥的被服铺成为了最受欢迎的地方。

张大在城西租了个小院,借了其中一间屋子给癞九住,两人今日都不上工,相约来观礼,癞九就买了些干果与同乡分享。

癞九选的这家铺子干果有淡淡的咸味,因此价格也比别家贵不少,张大的妻子刚刚诞下三子,平日生活反而比新长安人癞九拮据,这还是第一次尝瑞香斋的干果,只吃了一枚,余下都揣袖子里了。

癞九个子不高,踮脚看了半天。

“是我的错觉吗?我怎么看,好像有两个人上红下黑?”

观礼的人实在太多,城内万人空巷,不断有人往祭祀台挤,张大眯起眼睛看了看,发现确实有两个人上黑下红,心里也没了准。

“所以到底哪个是皇帝?”

“天家威严,天子英武不凡,应当是身量高的那个吧……”

从高台下往上望去,象征天地的玄纁冕服华丽而贵气,身穿冕服的青年姿态清逸,兼具文人雅亮与武人干练,仿佛能从其身上看到很多人的影子,诸多身影又凝结成独一无二的存在。

祭祀的安保由许褚和粟飞负责,祭祀结束后,便是正旦大宴,回去的路上经过北学府,刘辩又开始犯浑,只能让许褚带人护送刘辩先回延福宫。

“陛下这是到厌学的年龄了。”马车里,粟飞想到刘辩撒泼的样子,强忍住笑意,帮曹班取下冠冕。

粟飞不是专业的仪官,不小心弄乱了发髻,曹班干脆放下头发,抓了抓,让自己紧绷的头皮和大脑都放松一下。

“他要是不想去,没人能逼着他。”曹班转着手里的发簪,从帘帐的缝隙看窗外街边熙熙攘攘的人群,神情难得的放松,同在马车内的秘书官阿荷见状有些惊讶,没想到学府里学生转炭笔的坏习惯,曹侯也有。

粟飞闻言一怔,带着惭愧的歉意,严肃道:“是下官疏忽了,我这就安排人手去查。”

“嗯。”曹班心不在焉,发簪在手里越转越快,阿荷崇拜得眼睛都闪星星了,马车一停,发簪掉在地上。

是准备进宫了。

曹班捡起发簪,重新绑好发髻。

虽然她不愿意阴谋论,但刘辩屡次因为北学府犯病,实在不像巧合,她不得不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