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苏扯了扯唇,“他是个没有本事的皇帝。他之所以能决心定下和亲事宜,是因为当时他的舅父党羽众多,以至于朝中多数大臣都同意用公主和亲来换得短暂的安宁。而且在那个时候,这的确是个平息战争的好办法,不要说户部的张吉和兵部的冯誉这两个对乌蒙恨得牙痒痒的人了,当时就连皇帝和公主的老师,都没有明确出言反对过这件事。”
“现在也一样。”图雅说,“大周不想起兵,就只能退让。”
“不,现在不一样了。”那日苏说:“因为永昭公主的和亲并没有换来和平,这两年乌蒙对大周边境的骚扰从没有停,大周人不是傻子,所以张吉才会跳出来反对!大周皇帝是个没有主见的人,一旦朝中反对互市的声音朝一边倒,他见没有胜算,便会主动同意公主的做法。而你近来不把大周放在眼里的行为,已经让这些人十分不满,你猜他们对乌蒙的容忍还剩几分?”
“可”
“你再猜,”那日苏打断她的话,说:“为什么明知你不会喝下这碗药,公主还执意派人送药来?她在与你示好吗,不,她觉得你愚蠢。你今夜摔碎的不是长公主送的药,而是大周的面子,明日早朝,礼部第一个就会将此事当庭呈奏。”
图雅抿唇咬紧了牙关,胸膛起伏不定。
91 ? 第 91 章
◎“公主,游刃有余一点。”◎
不知是为自己的愚钝还是对面的算计而恼羞成怒, 图雅一张脸憋得通红,“砰”地一声把自己关进了屋里。
廊下一阵寂静。
阿日善轻轻叹了声气,才说:“是我不该同意带图雅进京。”
那日苏淡漠地说:“是乌兰巴日不相信我, 对吧?”
阿日善顿了一下, “孩子”
“他不相信我, 所以才会同意让图雅入京。”那日苏说:“看来他那边的情况的确危急, 可图雅是他下错的一步棋。图雅性情傲慢冲动又不是第一日的事,老师应该知道,她会坏了整个计划。”
阿日善把佛珠缠在手上,沉吟道:“图雅的随行并不是我的本意。你说的没错, 乌兰巴日眼下的确很迫切地想要推行计划,我原本以为在大周境内图雅至少会有所收敛……我会想办法,让她返程回到乌蒙。”
请神容易送神难,图雅出师不利, 先是负伤后又被人摆了一道, 她是不可能轻易离开的。
那日苏没有对阿日善的话抱有希望,只说:“事已至此, 我今夜来是为了提醒老师,大周文臣个个能说会道, 需得准备好明日应对这些人的说辞。快到宵禁的时辰了, 我不便久留,老师止步吧。”
阿日善点头,让婢女送他。
宅邸周遭都是朝廷各方的眼线,翻墙反而惹人注目, 那日苏堂堂正正走了正门。这座园子很大, 若不是婢女引路, 他一时半会儿还真绕不出去。
临离开前, 那日苏脚下一顿,“你叫宝音。”
婢女微愣,“是,五王子记得奴婢?”
“我记得,你原是我父汗帐内的婢女。”那日苏说:“永昭公主刚嫁入乌蒙时,是你服侍她。”
宝音道:“的确,奴婢侍奉过可敦一段时间。”
那日苏说:“乌蒙素来排外,哪怕是底下伺候的人,对外来人也不太友好,但你心地善良,她很喜欢你。”
宝音闻言抬了下眸,但又很快垂下去,略有伤怀道:“可敦是个很好的人,可惜……心善的人在草原,是活不久的。”
……
翌日早朝,图雅果然成了众矢之的。
经那日苏提醒,阿日善早有所料,在御史台和翰林院的口诛笔伐下,他情真意切地代图雅向朝廷表达了歉意。身披袈裟、手持佛珠的僧人,的确让人很难恶言相向,图雅躲在阿日善背后,让朝臣的怒火无处宣泄。程峥看着下面一张张猪肝色的脸,在事态严重之前匆忙散了朝。
王冕气不顺,从太和殿出来时险些踩空了台阶,好在冯誉反应灵敏,及时拉了他一把。王冕抚着心口说:“图雅对长公主不敬,这本来是可以追究乌蒙的绝佳时机,圣上竟然就这样息事宁人,这不是告诉别人,我们大周就是好欺负的吗!”
张吉病了一场,说话忽然变得阴阳怪气,慢悠悠地说:“我们不是本来就好欺负么,都让人欺负好几年了,现在又立什么贞洁牌坊?我记得当年要送永昭公主和亲,你王大人也是同意的,后来每年外使来朝,还笑脸盈盈地接见。”
王冕道:“和亲是邦交之策,张尚书那时不是也没反对?再说,接见使臣本就是我礼部的职责,前两年乌蒙也不像如今这样嚣张,眼下人家都打脸上来了,礼部要还受这个气,岂非丢了朝廷的尊严?!”
张吉哼了声,揣手说:“所以我不同意互市,你前些日子不是还想应下来着?”
王冕噎了一下。
礼部和户部职责不同,考虑问题的侧重自然也不同,对王冕来说维持两国邦交是重中之重,互市让出的利益远远不及和乌蒙坏了交情再起纷争的损失大,事情还没有坏到要兵戎相见的程度。
可这几日接见使臣,尤其是那个图雅公主,让王冕隐隐有了别的觉悟。图雅是乌蒙的公主,很大程度上代表着乌蒙的态度,以乌蒙这个态度来看,互市只怕只是个开始,接下来就是无止境的索取。
再这样下去,大周就要成乌蒙的属国了。
倒反天罡,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王冕一改前几日的态度,痛斥互市。
趁着他喘气的间隙,旁边的蒋则鸣叹息道:“看来当年公主反对和亲也在理。”
几人沉默。
其实对朝臣来说,这件事本就没有什么对错可言,各人有各人的立场,谁也无法预估,当初若没有送永昭去和亲,又会造成什么样令人为难的局面。
不过,王冕忽然朝前后看了看,低声说:“一码归一码,我可没有同意长公主的新政。唉,张尚书,你与长公主交情深,还是劝劝她吧,当年的亏她没有吃够么?许敬卿虽倒了,可他背后的世家豪强却没有倒,我听说这几日参她的折子可不少,理由还和从前一样,无非是公主议政有违礼制那套说辞,我怕她重蹈覆辙啊。”
张吉没有说话。他看过公主的新政条案,要比当年她所呈的更为完善,其中关于税法革新的部分,与张吉的思路几乎一致,只是张吉为避免与世家大族之间的矛盾,只针对税法做了新的调整,公主则不然。
有时候他也觉得好奇,公主身上那股子破釜沉舟的勇气,究竟是因为年轻气盛,还是天潢贵胄骨子里生来传承的气魄,有时就连他都自愧不如。
礼部还有筹备冬狩事宜,到了丹凤门,王冕便匆匆离去。
几人散开,张吉才望向一路沉默的冯誉,“你今日怎么回事,朝上也没见你说两句?”
冯誉背着手,重重叹了声气,说:“陇州暴乱,今日一早递上来的军情。”
张吉吓了一跳,紧张道:“怎么一回事?你方才怎么不报给圣上?”
“乌蒙使臣在朝上,我怎么说?”冯誉缓步向前,说:“何况地方豪强侵占农田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年年都有这样的事发生,今日军情递上来的时候,地方守备军早已将事情压下去了。”
张吉微微松了口气,眉头却仍未松开,“陇州……我记得武德候那件事不就始于陇州么,那个叫杜、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