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年占领港九新界报纸头条的陈广生,商界政客忌惮他多年垄断航运业,街坊百姓怜悯他知命之年丧独子,却鲜少有人看透吃斋念佛的陈爷,供奉的观音像下埋了几斤白骨。
陈广生抿了口热茶,嗓子滋润不少,这时候才注意到钟业身上的血迹。
他拿开紫砂茶杯,问道:“事情办的不顺利?”
钟业抖了抖身上的衬衫,血已经干透,不以为意地答,“小问题,后来搞掂,你放心。”
陈广生满脸欣慰,指身边的两位对钟业介绍,“季叔,大律师,晋荣的外父。张叔,大探长。”
五七年,港英政府成立o记,声明解决香港有组织罪刻不容缓。
彼时全港警察系统的成员,无论国籍,不约而同在海外开起银行户口,仔细老婆嫩的,移民这件事排在日程表的前列。
做贼心虚,是人就会怕。
毕竟贪污、贿赂、洗黑钱,同出轨一样,有开端就没有尽头。
但是,当升官发达轻而易举,存款后位数无限长,谁要对远在英国养哥基的伊丽莎白女王表衷心。
陈广生在商界强取豪夺,季明鸿在律界能言善辩,张展国在警队贿赂并行,三人利益盘根错节,相互依赖,黑白两道,无人不想分杯羹。
时隔六年,三位大尊以为o记那帮手足能出几个拦路虎,结果是扔粒米就积食的主,着实没出息。
陈广生点燃雪茄,继续吞云吐雾,“阿业是我手底下最叻仔的一个,我当半个孙,如果晋荣有他一半生性,我就安乐啦!”
钟业不露声色,只顾摞起散在桌上的扑克牌,洗牌熟练且利落。
听该听的,说该说的,是在陈广生手底下生存的第一课。
陈广生捏着季明鸿的肩,解脱般舒气,“不过现在晋荣有阿婷看着,我也放心一点。亲家,你多担待。”
张展国在一旁插话,“季大状教女有方,两个女都好有出息,尤其是阿语,生得靓,成绩又好,我们家泽衡没有一日不挂她在嘴边。”
偶然有几张牌从钟业手心溜走,他弯腰拾起,脸庞掠过刺眼的灯光,埋进黑暗中,因此难以察觉到他短暂的走神,嘴角隐约藏着笑。
不过,一切情绪于他起身的瞬息,跟他不及时抖落而掉在地上的烟灰一般,被他无情碾碎在鞋底。
张展国抛出橄榄枝,季明鸿没有接的意思,话不能说太满,于是打马虎眼,“阿语同泽衡青梅竹马,等过几年两个后生仔读完书,再谈婚论嫁也不迟。”
四人份的牌整齐码在桌上,陈广生连忙打断:“哎,仔大仔世界,管不到这么多啦,打牌打牌。”
这摊牌结束于拂晓,街灯的落幕预告新一天的开始。新鲜出炉的面包香气飘到街上,比咖啡提神。
饼铺老板翘着二郎腿,眯着眼睛阅读柜台上的报纸,什么东西当啷啷砸到柜面,恰好天空打了声闷雷,老板吓得人字拖甩出街。
“哇!大朝早撞鬼啊!”
抬头瞧见血染白衫男,老板诧异,这年头真是揾食艰难,逼得古惑仔要起大早收保护费。
老板拎起地上的拖把,扎好马步,做好誓死抵抗的准备,“你想做什么?嗱嗱嗱,我寡佬无钱噶!”
老板没讲完,钟业上手捏两个鸡尾包,走前说了句:“不用找了。”
老板犯懵低头,是五个一蚊硬币。
台风离港的夜晚,天气闷热潮湿,季语在汗流浃背和风扇噪音的纠结中度过。
一夜无眠。
早晨下的瓢泼大雨,冲刷乌云下囤积的躁郁。
季语打开窗户,倒退几步躺回床上,两只脚悬在床边上下晃动,冰凉雨水不经意飘进屋内,落在她的脚背。
季语冷得发颤,侧身把腿蜷缩在胸前,用被子裹紧,像只蚕蛹。
季语睡着后,身处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旁,湖面倒映出六岁女孩的面孔。
她跑向远处,爬到古木参天的榕树枝上,清风拂过纤弱的气生根,地上的枯叶碎裂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似乎是有人在找她,阳光从榕树叶间透过,影子都被拉长好几寸,季语瞧着人影在树下转圈,她马上捂住嘴巴,往树干旁靠拢,生怕被发现。
突然,耳边一片寂静,树下的长影不知去向,季语疑惑低头查看,却没有坐稳,身体失去平衡向前扑。
树下一双手及时将她接住,抱到树荫下检查她有没有受伤,确保没事后,他才捏住她通红的脸蛋,教训她,“早就看到你往树上爬了,还躲。”
季语用力掰开他的手指,头撇到一侧,不想说话。
他约莫十二,三岁,没有小男孩的调皮劲儿,坐到季语身边,轻柔清理她手上树脂,问道:“还在生气?”
季语小嘴撅得高,可以挂油瓶,装的不是油,是不甘与伤心,“戏剧演出有那么多角色,他们演白兔,偏偏要我演狐狸。”
他会心一笑,“狐狸很好啊,聪明灵活,白兔太蠢,不合适你。”
“而且狐狸是森林之王哦”
没听过童话的女孩信以为真,两颊的肉托起明亮的眼睛,笑着问,“你想当什么动物?”
男生配合着她的天真,认真想了想,说着:“猎人。”
季语不满意他跳脱的答案,眉头一拧,两手叉腰,自顾自往湖边走去。
湖水在烈日的照射下变得温热,泼在滚烫的脸上,又足够凉爽。
男生蹲到季语身边,提起她的麻花辫,免得弄湿,“你动不动就到处藏,我日日在你身后追,你是狐狸,那我可不就是猎人。”
季语有些愣住,转眼反应过来,满脸坏笑地跑开,“看你这次能不能找到我。”
季语一股脑向前冲,直到呼吸变得急促,才停下回头,这次他没有追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