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一摔到什么芥菜梨子?的,你岂不是要做火头王?连累我因为?一个玩笑被史官记上?一笔。”
嬴寒山把手里的竹简松了松,看向?无宜:“我做的事情?是认真的,但给这件事找个名头不必很认真。不论我是武王景王炎王旭王,还是瓜果蔬菜王,惧怕我的人仍旧会惧怕我,追随我的人也?仍旧会追随我。”
“有一个名头是为?了我从朝廷中独立,从不同的人那里选择不同的字是为?了表现我的立场。但抛却这一切来看,仪式不过是一场严肃的过家家,我可以谁都不选,谁都不管。”
“所以不必在?意,”她轻轻地把那竹简抛出去,“称王本就是一个玩笑。”
哗啦,竹简掉落在?地,嬴寒山走过去,把最上?面那一支翻开,手指压上?第一个字。
“启。”她说,“是个好?字。”
冥冥之中高居于青天之上?的某种力量,送给了这个新生王朝第一个谶语。
称号定?下了,第二件事就是加冕时的礼服。
淡河的天热得很快,前几?天夜里地上?还一片薄且冷的雾,这几?天的天气就已经开始蒸人。
冕服做起来复杂,拖的时间就久,什么时间完工,完工之后穿身上?会不会捂着自家殿下,这事都得细细计议。
衣服上?绣什么花纹,冕旒是上?八条还是十二条,这事也?有得嘴仗要打。
嬴寒山试图说服大家不必花冤枉钱,她身上?的弱水衣幻化?一下就能直接当礼服用,被嬴鸦鸦吐槽了“阿姊你的弱水衣只有一件吧你以后要每天都穿着冕服吗”才讪讪作罢。
在?淡河这群绣娘绣郎从形制到花纹打了足足七天之后,量体裁衣终于紧锣密鼓地开始。
礼服选黑红地子?,两肩绣龙虎纹,冕旒是用赤玉珠杂金珠串的,考虑到以后还有戴十二旒冕的时候,这次做出来的还是八旒。
侍从把这沉重华贵的器物呈上?来,等着它的主人给出修改意见?。
苌濯托起那冕帮她试大小,他稍稍矮嬴寒山几?寸,她需要微俯身才能让他为?自己戴上?。
眼前的青年身上?是新制的礼服,淡紫色,很难穿的颜色,却极衬他肤色。
两袖上?缠绕的鹤羽与瑞兽纹在?日光下一闪一闪,衬得苌濯好?像身穿羽衣还未完全化?人的异鸟。
嬴寒山低头看他的袖子?,突然悄悄笑起来。苌濯手上?不停,替她理?好?系带,拨正冕旒:“怎么了吗?濯有何失态让寒山笑起来了?”
“没有,”嬴寒山说,“只是觉得你好?像一只衔着红花的大鸟一样,好?可爱。”
苌濯的手停了停,他也?笑起来,双手蹭过系在?她颊侧的系带,从指尖转到指腹,再到指背和手背,他用这两只手仔细地描过一次她的脸颊轮廓后,突然抬起手,摸了摸她冕下露出的一点头发。
“怎么了?”这次轮到嬴寒山问了。
“不知?道,”苌濯说,“只是记得寒山好?像很喜欢这样摸人发顶,像是对稚子?一样,濯也?不记得寒山有没有这样摸过我的头发。”
确实不记得了,不过这有什么要紧?嬴寒山困惑地看着他又正了正那冕,对她微笑:“寒山这样对待过太多人了,濯并不是独一。如今借职责僭越,能这样为?寒山整发一次,濯也?算是独一了。”
这么说着,他慢慢收敛了微笑,向?后退两步,缄默地合手对着嬴寒山拜下去
我的君主,爱人,同道之人与救我之人,自今日之前不可计数的漫长?时日,自今日之后不可计数的漫长?时日,你都是我的独一。
而我永远渴盼着你眼中的独一。
一套流程走下来,真正加冕的仪式已经快要拖到立夏,险些就要和海石花林孖的婚事一起办。
定?下的加冕焚稿祭天的那天是个响晴天,从淡河府到搭起来的台子?上?一路万里无云,天澄澈得好?像白门湾的海被翻了上?去。
淡河大大小小的官吏都到了,升职了的人穿着新衣以乌观鹭和嬴鸦鸦为?例,两人都升到了刺史。原本嬴鸦鸦这个刺史的位置应该给陈恪,但陈恪坚决地拒绝了。有些事情?想不开就是想不开,他能被说服,但没法走出。
苌濯穿着国相的礼服,那件紫衣在?日光下真像是一件云气缭绕的羽衣。站在?锦尘障后的百姓拼命探头,在?看到苌濯之后就开始窃窃私语,
咱们大将军确实是有些天命在?身上?的,你没听说哇,其实咱们苌军师也?不是人来着。他是衔着天上?白花的白泽,看大将军降世之后才跟着投了人身,不然为?何这样秀美睿智,又这样忠心耿耿地待大将军?
是也?,当初大将军来淡河城的时候,身后就跟着一只白泽,我嬢嬢看见?的!
去你的!你嬢嬢认识什么白泽,她老人家瞎了七八年了!当初跟着大将军的明明是咱嬴长?史!是个小神仙鸟变成的小童子?!
那些窃窃私语声升起来,逐渐与吹拂的暖风融合,又弥散在?护卫披甲的碰撞声中。白鳞军的重步兵皆备银甲,持铁枪,两条银色游龙一样拱卫在?路边锦尘障后,等待着那位新的君主经过。
尘障里的地面是新铺过的,撒好?了黄土盖上?白石板,再铺上?漂亮的地毯,在?这华美而庄严的路上?,谁踏上?去都会心绪浮动。
但嬴寒山没有感觉。
她拖着那身庄严的礼服走上?去,眼前的赤玉珠子?轻轻摆动起来,琅琅,琅琅。
在?它的遮盖下她几?乎看不清正前方的东西?,只能用余光注视周遭。
她看到自己身边的那些人,嬴鸦鸦双手捧着祭天的文书正在?向?台上?走,即使身穿紫衣,她的背影还是像是多年前那个马车下的小姑娘。
乌观鹭面容严肃,她身边聚集着那些已经成为?鹭鸟羽毛的女?官。
左右两边是图卢和海石花,她们像剑,像华盖,像宫门前支撑屋宇的两根天柱,如此笃定?而不可撼动地为?她打开前路。
她也?看到陈恪,那个忧郁地注视着她的文人;看到崔蕴灵,他的眼睛里有黄金一样的狂热;看到何翠子?,看到陆小孩,看到李烝和杜车前……有几?秒钟她甚至觉得裴纪堂也?站在?这里,神色一如淡河初见?。
更多的人来了,他们的脚步声隐藏在?王冕悬珠的碰撞声中,杜泽牵起妻子?的手,在?她经过时微微低头,蒸饼娘子?怀里还抱着一个半旧的篮子?,篮子?里装满新鲜的荠菜。青簪夫人着甲佩剑,她微笑地注视着远处的图卢,又把目光拉回?嬴寒山身上?,那些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此刻来到淡河,在?嬴寒山余光无法看见?的地方注视她。
这条路走到尽头,嬴寒山登上?最高处。礼官开始念诵祭天的文书,她看着火焰吞噬这张锦帛。
然后,无宜走了上?来。
她今天穿得很郑重,一身新制的皂色翻领胡服,身后左三?右三?跟着六个无家众,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不同的器物。
农民,渔民,铁匠,木匠,商人,游医,这些以双手谋食的黔首沉默着,等待无者为?他们引荐一位新生的领袖。
无宜取下不识剑,单膝跪下双手托起。
“我无家传人也?,”她说,“今以旧例,为?王献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