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撩起皮袍站起身,对着帐篷大喊:“阿妈,阿妈,奶沸啦!”
女人掀开帐子门:“刚才放下罐子,怎么就沸啦?”
第一眼,她看到了火上的罐子,里面的奶跳舞一样滚得厉害,罐子也像是跳舞一样抖得厉害。
第二眼,她看到了远处的草原。
仿佛有一条巨蛇从大地下醒来,正挣扎着想要昂起它的头颅,大地从中央隆起一道巨大的沟壑,随即裂成黑色的深谷。
黄羚,兔子,旱獭,大大小小的生物一齐狂奔着,尖叫着,横冲直撞地逃进营地,被绊倒的动物来不及站起来,就被后?面的同类再一次踩在地上。
母亲从帐篷里抢出婴儿,年少的人背起年老的人放上板车,寂静的草原霎时间被喊叫声,求救声,奔跑声煮成一锅沸腾的粥。
“地动!地动!大地发怒啦”
“从帐篷里出来!除了活人!谁都不许带别的东西!”
图卢手里拿着一把牛皮拧的马鞭,凶狠地在空气中砸着鞭花,混乱的营地以她为中心,构成数道流动的交通线路。
孩子们被年长的女人和男人系在怀里,年老难以行走的人被几个人用?毯子兜起。
“躲开?惊马!”有人大喊,被地震撕裂的马栏拦不住马群,这群惊恐的马匹嘶鸣着,将混乱的人群搅得更乱。
往平地跑!图卢喊。
往平地跑!女骑士们喊。
最忠诚最勇敢的战马能在天地震颤时保持冷静,它们脱离狂奔的马群,冲过来咬住主人的头发,领口。
马不懂得人为什么在危险中还站在原地,它们下意?识认为是?主人受了重伤,已经不能逃走。
“逃走!逃呀!”她们不得不一边疏散人群一边用?力地推开?想用?蛮力拽走自己的爱马,拿起身边的马鞭或者木棍殴打它们,“逃!跟着其他马跑!”
眼泪从姑娘们的眼角落下,即使?在最危急的关头她们也不会对马下重手。
战马们支着血迹斑斑的头颅,固执地蹭她们的肩膀,手,想要把不知为何性情大变的主人从危险处带离。
终于,最后?一个人离开?她们的视线。不用?谁喊一声,她们一齐抓住马的脖子翻身上马,它们顶着被主人驱赶留下的伤痕,激动地喷着气。
谁会对自己兄弟姐妹无意?的误伤心怀怨气?战马和战士本就是?草原共同娩下的!
就在这时,大地无征兆地停震了一瞬,然后?,骤然开?裂。
妖魔在地底张开?了巨口,这地面仿佛被两?只手从中间扯开?的羊奶饼,一视同仁地吞下篱笆,毡包,牲畜,草场不见了,青青的草地,各式各样的花儿都被搅碎,没入黑暗的沟壑中。
-快跑啊,快跑!平地也要裂开?了!
向哪里跑啊
图卢的黑马比任何人的马都快,它几乎超过了大地裂开?的速度,当她冲到平地上的部民之中时,这位年轻的王回头看了一眼身后?。
□□那匹黑马剧烈嘶鸣着,本能告诉它现在绝不应该停下。然而它的主人一动不动,只是?沉默地望着身后?翻天覆地的草原。
黑马只有一匹,王只有一个。王可以骑着黑马逃走,但?只有王可以。
离她最近的部民和战士们呼喊着,那些声音扭在一起,驳杂不清,是?求救,是?恳求,是?催促,是?更多人请她不要停下来即使?狼群全部消失,只要头狼还活着,那就还有一点血脉存在于世。
图卢调转了一下马头:“阿妈!”
草原上的部族是?以血脉建立的,血脉凋零,部族不存,姓氏也失去?了意?义。她不想走,她不想在这个时刻丢弃她的族人,但?至少阿妈是?中原人,她应该逃走!
阿妈呢?阿妈在哪里?
楼小曦慢慢地睁开?眼睛。
她坐在板车上,旁边的孩子缩在车轮旁,惊恐地看着正从四面八方蔓延过来的地裂。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她从板车上站起身,抱起那个孩子,把她放在自己的位置上,那孩子大睁着眼睛不停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轻轻摸了摸她的脸,把她抱在怀里拍了几下才放开?。
乌兰古部在后?退,像被洪水逼上高处的蚁球。在这片越来越缩紧的黑色里,有一个影子慢慢脱离人群。
图卢看到楼阿妈了,所有人都看到楼阿妈了。那个女人身上还披着一条旧毡布,已经因为太阳和炉灰看不清楚原来的颜色和花纹,只有最下端的线穗还保有制成时的鲜艳,红色,绿色,蓝色,仿佛一只大鸟的羽毛
南地尚凤凰,巫着羽舞,或与天通。
她面对着黑蛇一样涌上的裂隙,缓缓合十双手举过头顶。
风撕扯着她身上的毡布,一瞬间让它有了巨鸟展翅的姿态,那样合手一祷之后?,楼小曦拔出自己的佩刀。
那些纹在她手上的线条开?始变得明亮,仿佛灼烧龟甲时逐步透出火光的裂纹,这被赋予了鸟形态的人在天地的咆哮间起舞,她突然找回了已经被放弃多年的身份。
【在人类之中,有一小部分人天生有修行的能力,却自始至终没有摸到成为修士的门?槛。】
地裂在她面前停止,发出被压合的咯咯声。
【他们被称为“巫觋”。】
有血从她手背上裂开?的伤口滑落,大地在摇动,有人抓住了那条正令地面开?裂的无形之蛇。
【即使?是?最不值一提的修士也可以被称作仙人,而巫觋终其一生都只是?沟通神的工具。但?是?……】
滚滚烟尘冲天而起,那个女人高举着被鲜血染红的双手,回头望了身后?一眼。有红色的细线从她的眼角滑落下来,给?那张脸上了一片猩红的妆。
图卢怔怔地望着那个影子,不祥的预感一瞬间抓住了她。她催动马匹,冲向那个与地裂对峙的女人。
烟尘就在这一刻吞没了凤凰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