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不幸,这里不是一千年以后?,这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也没有任何经验可以参考。他只能?听从自己做出?决断,并用生命和人格为他的决策买单。
他做出了第一个决定。
崔骋很快写完了投降书,虽然崔蕴灵这个二大爷在政事上一向比拴条狗强不了很多?,但?文字功夫确实相当可以。
这封投降信诚恳地说明了青城现?在里面要?人没人,要?武器没武器,敌军上来踹两脚城墙就往下掉渣,绝对不是大军的对手。又表示虽然县令有心死守到底,但?毕竟城中兵丁和官吏无辜,他不能?因为一人之故连累这么多?无辜者。
一言以蔽之,投了投了。
但?这个投降有一个附加条件,外面的长官必须下令让骑兵全都退后?至安全范围,以保证在开城受降时骑兵们?不会一股脑冲进来。
崔蕴灵提出?这个条件的理由很充分?,因为他们?是弱者。
规则向来都由强者制定,主动权向来都由强者掌握,但?在谈判中条件的产生往往反直觉。
有句话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峋阳王这几千骑兵哪一骑都非常值钱,在这次攻城中损失谁都很可惜。
而青城内这群官员和守城士兵不同,他们?守是死,投降把性命交给敌人也未必能?活,所有人都半只脚踩在鬼门关上。
这时候一旦他们?对投降这件事丧失希望,就很可能?干出?集体与城下人玉石俱焚的事情来。
所以城下的将领必须考虑他们?的要?求。
再?者,这个要?求也不是无理取闹。投降的城池获得的待遇和被攻打下来的城池获得的待遇是不一样的,我?们?投降了,你?按道理不能?在城中滥杀,纵火,你?或许可以抢劫这里的居民,但?不能?在抢劫之后?杀死所有男人,掳走所有女人。
但?谁知?道你?们?会不会阳奉阴违,在开门的瞬间以军队失控为由纵兵抢劫?谁知?道你?们?那兵强马壮的几千人里有没有想浑水摸鱼的?
我?们?是弱者,我?们?担忧,我?们?恐惧,我?们?没有一点伤害你?们?的能?力,但?兔子逼急了也咬人,所以你?要?答应我?们?。
这一封降书被绑在弓箭上射出?城去,并很快收到了答复。
他们?同意了,只要?青城投降,他们?可以将骑兵后?退,由将领率领亲兵入城。答复里甚至还保证,崔蕴灵仍旧可以做青城的县令,食禄比现?在只多?不少。
峋阳王麾下的人知?道这个崔姓年轻人的底细,他趁着招亲的由头把自己的名刺递给了裴纪堂身边的女官,混在官员的队伍里无所事事,阿谀奉承。终于不知?道怎么逮到了做青城县令的机会,靠着从自己父亲二兄口中问出?的情报换了官位,除此之外没有更大建树。
他们?确信这是一个油滑的,贪婪的,利己主义的小人。他绝对不会去冒一点风险,只要?给他一点油水,一点利益,他就会摇着尾巴巴巴地跑过来。
裴纪堂是愚蠢的,至少是轻忽不察的,不然他不会让这样一个人去担任守城官员。
而与此同时,这个贪婪的,油滑的,鼠目寸光的投降小人,正整理好头发,为自己戴冠,系上绶带。
崔骋和李彤德并列,一起站在这群青城文吏的首位,看着这个年纪在他们?之中排最尾的长官整理好自己的仪表,拿起装有青城长官印鉴的盒子,抬眼看向他们?。
那张脸上没有怯懦和迟疑,也没有悲壮和怒火,他很平淡地走下来,衣袖与衣衫摩擦的沙沙声在落针可闻的空气里分?外明晰。
在走到崔骋和李彤德身边时,他的步伐停顿了一下,崔蕴灵扭过头看着二人,开口。
“如果我?今日?死了,”他说,“诸位如何?”
崔骋一滞,下意识看向一边的李彤德,这位主簿深深地蹙着眉,对崔蕴灵一拱手。
“下官彼时必亦死矣,故不知?。”
崔蕴灵又看向崔骋,他猛一回神,对上侄子的眼睛。
“下官亦然。”
“不行啊。”崔蕴灵没有点头,他语气平和地扶起这两人,望向将要?附和的其他人。
“若是已经为此赔上了一个县令,诸位更要?勉力为刺史守住此处。世?上千百死者无人得颂,唯有生者传扬其名!”
我?们?必要?以胜利者的名号被记载于史!
城门在辰时半开了。
城楼上所有的兵丁已经撤去,主道也已经洒扫干净,撒上黄土。崔蕴灵身穿官服,头戴缁布冠,手捧锦盒庄严地站在路中。他身边没有一个士兵,甚至没有能?保护他的仆人,那些文官站在更远处,以一种缩头缩脑的态度看着自己的长官站在前列。
当城下骑兵的将领带着亲卫进城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他们?毫不掩饰地大笑起来,跟在将领身边的亲兵用马鞭指着这个孤零零的县令。
崔蕴灵个子不高,圆脸,杵在那里简直像是一枚桥上的石墩。虽然已经预料到这个城池拿不出?什么像样的抵抗,但?县令这么滑稽又恭谦地杵在那里的样子还是让人忍俊不禁。
“你?上前来!”有人大喊,崔蕴灵没有抬起头也没有直起身,他保持着这个姿势慢慢地向那二十几骑走过去。
他走得很慢,很稳,托着那个盒子的手也没有一丝颤抖,在走到只有几步的时候,那位骑兵将领突然停止了大笑。
他看到了这个年轻县令脸上的神情。
在此之前他看到过很多?落败者的表情,绝望的,凶狠的,无助的,惊恐的,只要?不是因为过度恐惧而变得一片空白?,败者的表情总该是鲜明的。
但?这个年轻人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垂着眼,嘴角却讥诮地微微翘起。在这个将领意识到什么的同时,崔蕴灵突然扬起手,啪地把那锦盒摔在了地上。
一切就在这一秒发生。
躲藏在民居中的军士们?冲了出?来,身后?门闸轰然落下,这二十几骑一瞬间仿佛变成?了丢入沸水中的鱼。在这连呼吸都来不及的几秒之中,那个被赚进城里的将领做出?了一个正确的反应。
“门未全关!”他一枪拍开了近在咫尺的崔蕴灵,转身吼道,“走!”
寻常城门根本不会给入瓮者反悔的机会,但?那一天或许是陈旧的轴承和滑轮出?现?了问题,青城城门的下放速度略慢了一点,关闭需要?大概半分?钟时间,虽然慌乱之中不少亲卫坠下马来,但?仍有及时控制住马匹保持阵型的骑兵簇拥着主将冲向大门。
弓箭从城墙落下,坠落处传来刺入人体的黏腻声响,在大门即将关闭的一秒,那个将领跳下马去,仓皇地冲出?瓮城,而那匹马连同着护卫他的几乎所有亲卫都被羽箭穿成?了筛子,倒毙在地。
崔蕴灵扑了扑衣服上的土,挣扎一下,没有站起来。
缩在后?面的文官们?冲了上来,七手八脚地搀扶他们?的长官。他的发冠摔掉了,不住地向外咳着血沫,刚刚那一下枪没有刺中他,但?仍旧震伤了内脏。崔蕴灵眯着眼睛,垂下头用力呼吸了几下,才勉强发出?声音。
他抓住了吗?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