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上勉强有两个守军,不是站着,是坐着,安静地背靠着女墙,仿佛是在对着这?春日晴好的天幕深思。即使沉州军的斥候已经快要跑到他们眼皮子底下了,他们也并不站起来看一看情况。这?座城死气沉沉,只有草木茂盛。它安静得甚至都称不上是一个空城计式的陷阱,因为本该在城楼上唱两句的人并不存在。
于是,在第二天结束,第三日清晨的晨露在草叶上蒸干时,裴纪堂下达了军令,令先头部队接近,谨慎地攻城。
然后,就?攻下来了。
实在是没什么好攻的,士兵们登上城墙时的表情甚至有些尴尬,他们在衣袖上擦干净手?上的土灰,有些怨气地瞥一眼第一个登上城墙的人。这?不应该称为攻城,而应该称之为攀爬比赛,全程没有遭遇一次抵抗,先登与后登的区别只是胳膊长短与协调性?尚佳与否。
有人过去拎起女墙边的士兵,其?中?有一个想要站起来,被一拳打倒在地。出拳那人感觉自?己像是打倒了一捆捆起来的草,倒在地上的守城士兵没有再尝试起身?。
躺着的,坐着的,所有守城士兵的眼睛里都弥散着一种?空洞的麻木。站在城墙上的沉州军甚至被这?麻木怵了一怵,他们抬起头,望向城内
一座死城。
裴纪堂没有见过这?样的城池。
他见过富庶的城,也见过人烟稀薄的城,也从人口中?听说过被屠灭的城是什么样子。但是他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它像是一颗干瘪的果?子,已经腐烂得无可腐烂,只剩下灰色的薄壳。
街道两旁的民居有些掩着门,有些开着,许多已经被雪压塌了而没有修缮,发白的稻草和木茬暴露在晴好的阳光下。
不是没有人活着,还有人从窝棚或是废墟中?颤颤地探出头来,他们的皮肤也泛着灰色,泛着浮肿的光,被太阳一照几乎是半透明的。
没有幼儿,没有青壮,这?里清一色全都是老?人,他们甚至没有完整的布去包一包头发,于是长得过分的白发在早春的风里散开,像是从坟中?生长出来的白茅草。
这?些人看着士兵们,脸上没有多少害怕的神色空茫,他们的脸上,眼睛里有的只是空茫而已,他们已经因为饥饿和虚弱而没有力气思考恐惧。
如果?嬴寒山在这?里,她或许会给裴纪堂讲一个故事,讲一直往西跨国海洋的某个国家,在最?严酷的雪天里,人们因为饥饿而发疯,互相吞食,最?后变成灰色皮肤,肢体像是枯枝一样的怪物?。
那样的怪物?或许不存在于世界上,而眼前这?些灰败而褴褛的人却真实地存在他的眼前。
嬴鸦鸦穿着一身?黎色袍服,头发上没有装饰,看起来有些像是少年男子。裴纪堂回头看了一眼她,她轻轻摇了摇头。但他还是过去了,从士兵手?中?接过水囊,走向一个背靠着墙蜷曲起双腿的老?人。
那双浑浊的眼睛睁开,一眨不眨地盯着裴纪堂手?中?的水囊,他应该是想伸出手?去,但盖在膝盖上的手?指只是抓了几下。
裴纪堂半跪下来,像对待一个自?家病入膏肓的长辈那样,小心地把?水囊递到他嘴边,那双覆盖着蜡一样的灰败的,干裂的嘴唇嗫嚅着,勉强从他手?中?的水囊里吸了一点水。
他的眼睛还在看,就?像是在地上找食物?的动物?一样找着。军人们随身?带的多是干燥的饼或者?粟,炒米,或者?是焙干的肉,一时没有很适合的食物?。有人递给裴纪堂一小捧碾碎的饼,他也把?它给了这?个老?人。
老?人已经没有力气去拿,他含上一块饼,露出满意的神情。裴纪堂终于试探性?地开口。
“老?丈,”他问,“你们的长官何在?”
没有回答。
这?个口中?噙着饼的老?人满足地闭着眼睛,在如此漫长的饥饿后他终于得到了一点干净的水,一块面饼。他没有大钱含在嘴里去为自?己买路了,即使是一块面饼也已经足够。
裴纪堂在长久的沉默里等了一阵子,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伸手?去摸他的脉搏。
他张开嘴,轻轻啊了一声,慢慢站起身?。嬴鸦鸦袖着袖子,走到裴纪堂身?边。
“这?里已经是一城死人了,”她说,“老?人就?算经得起长饿,也撑不过饥饿之后的恢复。”
裴纪堂的肩膀慢慢垮下来,她面无表情地,又似乎带着一点无可奈何的温柔地伸出手?来,刚刚好能够摸到他的肩膀:“没事的,他就?是在等那块饼而已。”
他们为了找县令花了一会工夫。
城里还有不少人,病人,老?人,逃不动的人,三两个撑住城的兵卒。但县令不在府里。一开始裴纪堂以为他也已经逃走了,于是开始组织手?下的文官清理库房,清点文书。
库房里没什么东西,老?鼠都要死了,官印倒是还在这?里,文书却乱七八糟的。
当他站在这?空壳一样的府衙前时,身?后冷不丁响起一个声音。
“你看,没有任何价值。”
这?声音沙哑,干涩,像是从泥地里渗出来的。裴纪堂一个激灵回过头,险些就?抬手?给他一弩。因为这?里鬼一样飘飘荡荡走着或倒下去的人太多了,士兵们也没防备突然有这?么个人出现在县衙门口话说回来,他到底是哪冒出来的?
这?是个中?年人,胡子拉碴,不知道多久没有修过面,身?上有浓烈的酒臭气传来,衣服已经被污渍板结了。他双目凹陷,人瘦得厉害,脸上有些肝病的黄疸,这?样一个鬼魅一样的人杵在那里,死气比活气更多。
但裴纪堂还是注意到了,他身?上穿着官服。
“你是,青城的……”
“县令。”他沙哑地答,露出一个不太清醒的笑容。
裴纪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甚至闭了一秒钟的眼睛才维持住脸上的表情。
“此仓中?存粮何在?”
“啊……?哈哈?”他怪异地笑着,用力摇摇头,没回答裴纪堂的问题,而是低头灌了一口手?中?提着的酒。
“……你官署官吏还有几人?”
那个中?年人伸出一根手?指,在裴纪堂眼前转了一圈,慢慢地,慢慢地挪到了自?己的鼻子上。然后又指向天。
“你说有几个,就?有几个,哈哈……你来之前我?一个,你来了,不算我?也行。”
裴纪堂又闭了几秒钟的眼睛:“这?城中?百姓……”
“跑了!”他忽然大声起来,“能跑的!都跑了!我?卖了他们些粮食,叫他们跑得远远地,从南边跑……跑不了的就?留下……留下?也挺好……就?在屋子里……”
他迷迷瞪瞪地看着裴纪堂,有亲兵碎步跑过来,不敢上前,站在一边的嬴鸦鸦眼神示意他过来,于是那亲兵脸色很难看地走了过来。
“禀报刺史,”他说,“已经检查过城南的民居,或需尽快清理。”
裴纪堂骤然转过脸来。
“兵士在各家中?发现许多半腐的白骨,如今春暖,大军入城,恐生……”
裴纪堂定定地看着这?个士兵,艰难地扯了一下嘴角,眼神示意他退下。那个醉得很厉害的县令眯着眼睛,有些困一样注视着这?几个人。下一秒,裴纪堂突然挽起袖子,照着他的脸狠狠地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