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夜里太黑了,所以看?不到,所以会害怕。”她说,“往前走的活路也太黑了,是?不是?,姊姊?”
她靠着的那个肩膀颤抖起来,有低低的呜咽声传出?来。
“没事的,”嬴鸦鸦说,“这不是?姊姊的错,被带到山上去不是?,觉得活不下去不是?,害怕也不是?。夜路就是?很难走,如果走不了的话,不走也可以。不走夜路也能活下去,不装作没事的样子也能活下去。如果姊姊害怕从院子里出?去的日子,那我们就不出?去了,好不好?”她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着女?人湿漉漉的头发。
“这个院子会一直存在,姊姊可以一直住在这里,军队里有很多需要缝补的东西?,上一次在踞崖关打仗有很多孩子没了爷娘需要照顾,姊姊什么时?候打起精神来,什么时?候就可以帮忙照顾孩子,做针线,我们按月给你钱。不会有人把你赶出?去,姊姊不用害怕离了这里之后该怎么活。”
“就在这里活,就在这里好好活。”
那个湿漉漉,沾着泥沾着青苔的女?人终于哭起来,她把脸颊埋在嬴鸦鸦脖子上,泪水沾湿了她的领口。
嬴鸦鸦默默地抱着她,和?她蜷缩在一起,直到日光照亮她们。
“姊姊,你知道吗,我也想过死,我很多次,很多次地想过……”
“我太知道生之恐怖更甚于死。”
“不是?我更坚强,更能克服这一切……”
“只是?因为,有人还要以血偿我。”
到上午,嬴鸦鸦把那个跑出?来的女?人送回了院子里。她被露水淋了一晚上,又情绪激动,有些风寒。
嬴鸦鸦叫人给她煮了一碗姜汤,送她回屋歇下,在嬴鸦鸦从屋里出?来之后,又把刚刚对女?人说的话对其他人说了一遍。
这个院子会永远存在,让她们一直居住,如果有人做好了准备,可以走出?院子开始新的生活,如果没有准备好也不会遭到责难。
即使在院子里,人也有很多有意义的事情能做,也可以过好自己的生活。
这番话说出?去有人动容,有人的眼睛亮起来,也有人仍旧灰败着眼光,嬴鸦鸦不多作解释,只是?向大家深深鞠了一躬,慢慢退出?去。
因为刚刚从山上下来,院子里的女?人们都?怕生,也怕男子,平日里来这里送针线去针线,送柴火送食物的基本都?是?女?帮佣。只有和?她们一道获救的那个姓关的少年去时?她们不怕,所以他也偶尔搭把手。
名?叫关卢的少年说他是?臧州哪个小世家的家仆,随着家里采购的商队出?门去沉州时?遇到了这伙山匪,其他人都?被杀害,只有他因为脸长得清秀而被虏上山去,大概是?想要找个好男风的馆子把他卖了。
嬴鸦鸦从屋里出?来的时?候关卢正在点?给院子里送来的针线和?衣服,他用手数草纸一样飞快地把叠起来的衣服拨了一遍:“夏衣二?十五件,冬衣十二?件,有两件羊皮衣……下一次要是?要得紧的话,少送两件皮子的衣衫来吧,这个补得慢,夏天也不穿。”
来送东西?的那人对少年的功夫啧啧称奇:“关小哥眼睛的功夫厉害,你用不用拿出?来册子对一对,看?看?是?不是?这些数?”
关卢抬起头对那人客气地笑了:“不用对,之前我看?了一遍册子,都?记在脑子里了。”
他收拾起来东西?预备送进去,一扭头看?到嬴鸦鸦站在这里,讶异地一直身:“女?郎还在这里?昨晚我去叫了郎中之后看?到女?郎来了……情形还好吗?”
“嗯,已?经解决了。你辛苦了。”
嬴鸦鸦这么说着,悄悄用眼睛分神数了一遍关卢拎着的东西?,的确是?这个数。但是?她没法数得这么快,几乎是?一眼就能全看?出?来。
“关小哥练过账房吗?”
关卢有点?不自然?地笑笑,用手摸了一下额发:“是?……我是?家生子,我爷把我养在账房旁边,我几岁的时?候就去听算盘。”
“是?哪家呢?”嬴鸦鸦问,“小哥的家人还在吗?如果缺路费回家,尽和?我说就好。”
关卢摇头,把怀里的东西?又往上颠了颠抱实了:“已?经没有家人在了,原先那户主家待我也并不很好,我不想回去。更何况山高路远,几多波折呢。”
嬴鸦鸦点?点?头表示理解,也没说什么身契啊之类的话:“那你在城里寻一户人家攀个亲戚,在淡河落籍也好,不管怎样,有个自由身总是?好的。”
少年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嬴鸦鸦,半晌才?低下头去:“是?啊……是?好的,自由是?好的……”
“小女?郎,我有个问题斗胆想问你。”默了一会之后,少年突然?问。
“昨晚我站在门前没走,你与那位阿姊的话我听了一耳朵,万一她真?的跑出?去投了河怎么办呢?”
关卢斟酌了一下措辞:“是?,我也知道我们这群人获救了就是?好命,如果她真?寻死也没办法……”
嬴鸦鸦摇摇头说她投不了河。她露出?一点?狡猾的笑容来:“这院子周围的街是?四方相连的,她就算沿着街一直走,也只能绕着院子打转,淡河城有年头,道路乱得很,不是?在这里住过一阵子的人,大半夜不打火把根本找不到城门……”
“哦……”
“我让她走到夜里,是?让她把那一阵悲苦卸下去。”嬴鸦鸦抬头看?向天,“害怕是?一阵一阵的,绝望也是?一阵一阵的。就在这一阵一阵里面会突然?生出?想死的念头来。我一天天坐在门口,就是?在看?姊姊们,我知道每个人在想什么,每个人是?想活还是?想死……就是?因为我知道,所以我才?敢那么劝。”
她突然?歪头,对关卢露出?笑容:“要是?你这么闹,我肯定换个法子劝你。”
关卢不动声色地往旁边让了一步:“小女?郎说笑了,我活得好好的,不想死。”
“也不都?是?想死才?需要劝。”嬴鸦鸦点?点?头,但不继续说了,“打搅小哥这么久,小哥快把东西?送进去吧。今天中午阿姊叫人煮了梨子汤,一会也送来,小哥也吃一盏呀。”
变化好像就是?从那一晚开始起的。
吞针的女?人之后,也有几个念叨着想死的,但毕竟没再有第二?个真?的动手。
小院好像一个托底,把她们和?最坏的可能隔绝了。现在院子里最严重的人只是?忧郁,沉寂,但至少不发疯。
而那些逐渐开始恢复的人里,有人正试着推开小院的门。
那是?个午后,府衙休沐,嬴鸦鸦这个还没正式任命的长史干完了活,又回院子门口坐着。她在脚旁放了一簸箕淘洗干净的凤仙花,用小研钵磨晒干了的紫茉莉花籽,把黑种皮仔细地筛出?去,在和?凤仙花混在一起捣烂。
做到现在是?最简单的花胭脂,没有加上油的那种,百姓常用来点?馒头,有些女?儿家也用来染唇。做完之后她去伙房挑了一小罐子热水来,开始融蜂蜡,在她回来时?,一个女?人正站在她刚才?的位置上,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做到一半的胭脂。
“秦姨?”她小声地叫了一声。
姓秦的女?人晃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后退两步。她的一条腿还瘸着,走路摇摇晃晃的。她是?嬴寒山在那天晚上用以血化生救回来的那一个,姓秦,母家名?蕊娘,刚刚三十岁,是?这群人里年纪大些的。
“哎,小女?郎……耽误你做活了。”秦蕊娘往后退着,眼睛仍旧离不开嬴鸦鸦的研钵。
“秦姨也会做胭脂吗?”
她露出?一个有些怯的笑:“不怎么会,抿一抿花什么的就算了,不怎么留得下颜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