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1 / 1)

不,那不是雨的声音,那声音从她的身体里爬出来,覆盖裸露的血管和肌肉。那是骨骼重新接回,皮肤生长的声音。

嬴寒山睁开眼?睛,天幕是重重的白?色,浸了水的纱一样?垂得很低。她躺在被暴雨冲刷的沙砾上,感?觉自?己?身体的轮廓有点扭曲。

血色的脉管从她身体里伸出来,扎进她身边那些尸体里,汩汩地吮吸着,她的胃和胸腔都?很温暖,好像刚刚喝过一碗煮得很绵软的米粥。

……不能细想,细想想吐。

嬴寒山扶着身边的石头慢慢爬起来,拽拽身上已经被血染得不太成?样?子的衣服,顺手捡起倒在脚边的某个教?众的袍子披在身上。

周边的草木已经全部被雷劈得焦枯,沙石也被烧融得只有一团,那些肉串一样?被她垫在身上的高阶修士现在更像是烤坏了的千层酥,用手一捏就咯吱咯吱地掉渣子。

“系统,这是什么时候了?”她试着说?话,但喉咙肿得很厉害,只能脑内敲系统。

“系统发生了一次断线,现在是约四小时后,”系统回答,“天马上就要黑了,周边情况安全,威胁目标已经逃走或死亡。但宿主最好再保持平躺两小时,你?的身上有十二处骨裂。”

“现在开始移动会造成?残疾或后遗症吗?”

“不会。”

嬴寒山抬头看了看正在暗下来的雨幕:“不会就出发吧,我得快点找到他们。”

雨一直在下,泥土被潺潺的水流融化,流进山涧。这浑浊的水中带了很多东西,有草叶,枯枝,飞絮,也有淡化得几乎看不见的血迹。

一道歪曲的脚印一直向着山石后面?去了,它的主人几次摔倒又几次站起来,于是这脚印有些模糊不清。

第五争背靠着那块山石慢慢坐下,他抬头只能望到漆黑的天幕,云把一切都?盖住了,既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子,天地都?沉在漆一样?的混沌里。

他在这黑色里闭上眼?睛又睁开,把手举到眼?前,终于能看到一点沾着血迹的轮廓。

他没来由地想放声大笑。

他没有输过任何人啊,从降生到这个年纪他一直像是野兽一样?活着,撕咬同窝的幼崽,追逐老病的猎物,他的身体被损坏过,他的计谋失败过,但从来没有一个外物真正地打败他。

而在今晚,在这吞噬人的黑暗里,他听到一头巨大的怪物正无声无息地走向他。

那是“失败”,不来自?敌人的失败。

从小亭隘撤兵之后,重骑兵与燕字营就星夜兼程地向着踞崖关后撤,第五争不知道这支水军是从何出来的,是不是和那个田姓的叛将是一伙人。

不过他不在乎,现在他只想尽快赶回去,赶到母亲身边,站在他最爱惜的那座城池上确定一切都?还在掌握中。

重骑兵的机动性劣于轻骑兵,士兵和马匹的铠甲全都?压在这群良驹的身骨上,最初它们还高昂着头颅,显示出龙驹的气势,但渐渐地疲惫迫使它们低下头去,口中喷吐出粉红色的唾沫,骑在它们背上的骑士们也开始垂头。

他们一路从踞崖关奔驰至此?,只为了看被烧焦的马场,打一场仓促结束的战役就要折返。

他们没取得任何荣誉,没得到任何奖赏,只像是丑角一样?疲于奔命

他们太累了。

终于,在这场暴雨来临前,重骑营的都?尉走进第五争的帐篷里。“殿下,”他说?,“山雨破坏了前面?的路,我们可能没办法按时回踞崖关了。”

第五争刚刚换过肩膀上的药,高强度的骑马让伤口又一次裂开,汗水和泥水污染了它裸露的表面?。他在更换布带时不得不把它从皮肉上撕下来。他感?到疼痛,感?到低烧带来的郁气凝结在第五争的胸口,膨胀成?一个愤怒的气囊。

“绕路,”他低沉地,像是大兽吼叫一样?说?,“难道就没有山道了吗?”

“骑兵们已经非常疲惫,马匹本就难走山路,又逢大雨,恐怕不能……”都?尉的声音越来越小,他看到眼?前的第五争站起来,迫近他双手抓住他的衣领,把她按在了墙上。

“天孤良驹可日行八百,”他说?,“来时健步如飞,现在回还留了两倍的时间,你?居然说?不能回去?阿母尚在踞崖关,城内守军不足,尔等?家小亦在关内,赶不回去,你?们也死,他们也死。”

都?尉轻轻眨了眨眼?睛,脸上的表情因为窒息而有些僵硬。就在非常短的一息之内,有某种?冰凉的,近乎于怜悯的神情掠过他的脸。

都?尉没有说?更多的话,他只是抽着气,嘴唇哆嗦着吐出一个喏。

他应该多说?一点的,他应该说?士兵们的士气已经很低沉,他应该说?骑兵们在担忧前方有伏击,而后方他们没消灭的敌人会追上来。

他还应该说?今天早晨有一个年轻人从马背上摔了下去,莫名其?妙地就没了气息。虽然那更可能是过度劳累导致的暴毙,但军中有流言是那些呼魂夺命的怪物们找到了他们。

军营里的气氛越来越奇怪,有不祥的预兆笼罩着这里。

而暴雨终于将这预兆发酵起来。

谁也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天太黑了,雨水让火把也点不着。

或许是一只被淋湿了羽毛的夜枭,在营地外的树枝上呼呼地叫了起来,这叫声变成?了一个噩梦,它扭曲成?怪物们咯咯的笑声和呼唤声,当士兵们从噩梦中惊醒时,他们看到的只有无边的黑暗。

他们想从这黑暗中逃出去。

营地的混乱惊醒了第五争,他披上外氅走出帐篷,低烧让他有些头重脚轻。

雨声很大,哭声嚎叫声和求救声在雨中变得不分明了,他定了定神,呼唤自?己?的亲兵。

怎么回事?是夜半敌袭吗?

不,是炸营了。

有人过来了,他看到对方身上重骑营的甲胄,第五争很想问一问到底出了什么事,但在话出口之前他就拔出了刀对方是提刀而来。

在黑暗中挥刀如同切开油脂,夜色自?有其?厚重,第五争纵身挥刀,罡风斩破雨幕,温热的血混杂着冰冷的雨泼溅在他脸上。

飞起的头颅坠入泥水,又很快被其?他人补上。在这夜色中狼群正围杀狮子,第五争吐掉嘴里的血沫,对着周遭怒吼。

“尔等?安敢叛我?!”

为什么?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不曾苛待过他的重骑营,他像是爱护最趁手的兵器一样?爱护他们,可黑暗中的这些人只是用冷冷的眼?神盯着他,那神色比夜雨更刺骨。

没有人告诉他他是一位不世的武者,但他不是一位君王,好统帅,甚至也算不上一位好将领。

或许没有今夜的炸营重骑营不会反,他们只会继续忍耐,然后和疲惫的马一起死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