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热涌从心口往上冲,宋谨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眼前的场景轰然倒塌。他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了一下,再睁眼,灯光柔和,他不在乡下,不在院子里,而是在房间。
“怎么了。“宋星阑问。
宋谨哆嗦着看他冷静的眼神,跟梦里没有什么不同,甚至跟几年前那个乖张暴戾的少年也没什么不同。
瞬间,过往的阴暗回忆全数涌上心头,梦里那道哭着求他别走别丢下自己的声音还在脑海里回绕,宋谨几乎错乱地开始怀疑,怀疑是不是真的有一个失忆的傻子被永久地遗留在那栋房子里,不见天日地被囚禁到死,孤单到死,等待到死。
以至于在宋星阑见他状态不对而要来探他额头温度的时候,宋谨下意识拍开了那只手。双方都愣了一下,宋谨跌撞着下了床,站在床边,他咽下口气,竭力保持平静,说:“我去隔壁睡、”
宋星阑没说话,坐在床上看着他。宋谨打开门出去,到了隔壁房间,他靠在门后,觉得浑身都冷,脸上也是,抬手一摸,才发现早就流了满脸的泪。
一夜没睡,宋谨七点就起了,下楼做早饭,但他走到楼梯口的时候宋星阑却从厨房出来,两人对视,宋谨别开眼。
宋星阑说:“粥还没好。”宋谨点点头,回身上楼洗漱。
等他洗漱完换好衣服下来,粥在餐桌上,宋星阑正准备出门,他从始至终什么也没说,没问昨晚的事,没问宋谨的反常从何而来。他只是回头看了宋谨一眼,然后打开门出去,反手把门关上。
宋谨一整天都心不在焉,刚过完年就弄成这样,太不愉快。下午,他从图书馆里借完书出来,那辆熟悉的卡宴停在身边,车窗降下来,宋星阑侧头,抬眼看他。宋谨默不作声地绕过车头,上了副驾驶。
车子开动,他们有两分钟没说话,宋星阑打了圈方向盘,忽然问:“这两天有空吗。”
“嗯。”宋谨的嗓子有点哑“怎么了”“我订了机票,晚上去老挝。”
“去那里……干什么?”
“宋向平在那。”
这个名字已经太久没被提起,宋谨一怔,有些诧异地转头看他:“他怎么在那里?”
“住院,快死了。”宋星阑言简意赅,仿佛那不是他们的父亲,而是一只无关紧要的蝼蚁。
到了老挝万象,宋谨办完落地签,两人出了机场,来接他们的是一个中国人。
“要不要休息一下。“宋星阑问。宋谨摇摇头:“直接去吧。”
医院电梯里,宋谨整个人精神紧绷,心跳不断加快,他虚虚地抓着宋星阑的袖子,但被察觉,宋星阑握住他的手。
宋谨忽然就安定下来。
走过长廊,他们在一扇玻璃窗前停下,往里看,病床上躺着一个人,脸上戴着呼吸罩,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有已经溃烂的几处伤口。
“肺结核,肾功能衰竭。“旁边的人向宋谨解释。
宋星阑直接说明原因:“吸毒。”
宋谨抽了口气:“让我进去一下。”宋星阑没拦他,医生带宋谨去穿防护服。
病房里很安静,宋谨走进去,站在床边,垂眼看着面目全非的宋向平。他觉得可怜,一个曾经风光的富商沦落到此,又觉得公平,有些人最终会得到报应。
宋向平缓缓睁开眼,隔着透明面罩,他认出宋谨,一下子激动起来,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声音,但手脚被束着,无法动弹。
半晌,他平复下去,咳嗽两声,沙哑地说:“知道我要死了……故意……挑这个时候来。”
“对。”宋谨回答。
宋向平却古怪地笑起来:“等着吧……宋星阑那小子……也不得好矶”
“他不会的。”宋谨说。
“你怎么就知道不会……也对,你们两兄弟,演戏演得真好……我还以为,你们那会儿是真的关系不好……”宋向平的胸口大幅度地起伏,“从他偷偷跑去给你妈奔丧的时候我就该猜到的……养不熟的白眼狼!”
宋谨呼吸一窒,他从来不知道宋星阑去过母亲的葬礼,那其实算不上葬礼,宋谨只是从殡仪馆捧回母亲的骨灰,和母亲生前的同事还有几个邻居奶奶一起,把骨灰盒放进墓地―-他都猜不出十五岁的宋星阑会出现在哪个环节里。
“你如果好好对他,不至于这样。”宋谨攥紧了拳,“当初你觉得星阑年纪小,不记事,养在身边放心,所以留着他,为什么又要虐待他。”
其实问了也白问,有些暴力一向是没有缘由的,也不是所有的施暴者都会醒悟悔过。
“我他妈就应该打死他……把他关在楼上,饿死他……”宋向平瞪着双眼,看着天花板,表情扭曲,“有一次我打在他眼睛上,他哭了一晚上,说眼睛疼……看不见东西了……要找妈妈,找哥哥……哈哈哈……也是命硬,这样都没瞎
宋谨几乎站不住,往后跌退了一步,他回过头看向窗外,正对上宋星阑的眼睛。宋星阑一直看着他,眼神没落半分在宋向平身上。宋谨猛然意识到,他以为梦里受伤的宋星阑是失忆的宋星阑,但其实不是,那是小时候遭受宋向平暴力和虐待的小孩,他年幼的弟弟。
充血的眼睛,看不见了,我以为你不要我了……还有元宵节的孔明灯,我等了那么久,你放给我看吧……
都是宋星阑儿时的遭遇,以及那个他们未完成的,放孔明灯的约定。
最不想见宋向平最恨宋向平的人就是宋星阑,但他现在已经能够那么平静地站在病房外,因为有些仇恨马上就要走向终结,而这个结果大部分是宋向平咎由自取,他们两人都没有错。
家仇旧恨,到此为止了。
宋谨出了病房,去脱防护服。宋星阑摘下左耳里的无线耳机,递给旁边的人,淡淡说:“他死了以后,你处理好就回国,我给你安排其他工作。”
“明白。”
医院楼道里,宋谨和宋星阑面对面站着。宋谨后背打着颤,他抬手,从宋星阑敞着的外套里伸进去,抱住他的腰,脸埋在他的胸口,安静的,没说话。
“回酒店休息。”宋星阑搂住他的背,轻轻抚两下。
“晚上有回国的航班吗?“宋谨说,“我想回家。”
“凌晨有,等会儿订,先去吃点东西。”
这是宋谨经历过的用时最短的跨国行,凌晨三点多,他们回到家。打开门,葡萄柚睡眼朦胧地蹭到宋谨脚边,宋谨抱起它,走过去,把它放回猫窝。葡萄柚在宋谨的抚摸下很快重新入睡,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宋星阑站在旁边,它迫于淫威,不得不尽快睡着。
两人各自在两个洗手间洗澡洗漱,宋谨吹干头
发,站在房间里发了很久的呆,然后他走出云,走到宋星阑的房门口,敲了两下。
他打开门,宋星阑正在喝水,见他进来了,放下水杯,问:“还不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