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说笑一回,因秦母要休息,不便打扰,众人便散了,玉姝倒对那位素未谋面的摄政王也生出几分好感来,不过也是转眼丢开,因问凌波:“萧先生还没有消息?”
原来几天之前,萧璟便再没有进府来,因府里的主事之人都入了宫,一片忙乱之际众人都无暇理论,也只有玉姝记挂着罢了。
见凌波摇了摇头,她不禁忧虑,凌波宽慰道:“萧先生许是家中有事,方才绊住了,姑娘想,他一个大男人,还能被拐子拐了去不成?”
一句话说得玉姝笑了起来,却是不知为何,自打那天深夜先帝驾崩,她心里总觉惴惴的,十分不安,只不好告诉旁人罢了。
方转过一道石桥,一把清油绸伞飘然而至。濛濛细雨中,天地恍惚都浸泡在一片晦沉里,但那油伞仿佛一簇青竹,伞下之人青袍潇潇,似润玉无暇,晦色之中,竟觉满眼生辉。
玉姝一时间竟痴了不过数日未见,却恍若隔世。
萧璟走到她面前,心内有千言万语,但竟默默无言。思绪不由飘到那天深夜,御榻之前,形容枯槁的兄长紧紧攥着他的手:
“……七郎,是五哥亏欠你。从来都不是你对不起我……是我,欠你……”
他知道兄长已经病得很重了,却还是宽慰道:“五哥,会好起来的。叫太医进来再给五哥诊诊脉,吃了药下去就好了。”
皇帝摇摇头:“不中用……”嘴里絮絮叨叨着,只说着他们兄弟二人小时的趣事,如何调皮捣蛋惹得母亲生气,如何合起伙来作弄夫子,被发现后挨了一顿好打……
那些事,也是萧璟许久不曾回忆起来的,他改名换姓,便好像将自己过去的人生也都抛却了,楚王、周景宵……他前半生,竟从没畅快肆意地活过一天。
“七郎,昶儿太小了,五哥没有可托付之人,唯独你……”说到此处,皇帝不由苦笑起来,“还记得母亲临终前,叫我一定好生照顾你,叫我们相互扶持……但我,竟没有尽过做兄长的责任。”
“反倒你扶我坐上帝位,老四他们不安分,若不是你早就要生事了……你又平叛、剿乱,夷灭乌瑟,替我大梁打下这偌大江山……”
说到此处,萧璟忙欲开口,皇帝示意他稍安勿躁:“你的功劳人人皆知,从前是我听信谗言,如今就将昶儿交给你,他若好时,这帝位可由他来坐,他若不好,你尽可取而代之。”
说着,示意夏兴递上一道密旨,萧璟展开来一看,只见其上竟写着将摄政王周景宵立为皇储,若新帝亲政时品行不佳,不堪为君,便着皇储继位。
他心内霎时间翻江倒海,纵是历遍世情,亦惊骇悲痛难言。皇帝死死抓住他的手,弥留之际,只道:“五哥欠你的……只待,只待来生……再还了……”
哗啦啦的声音里,雨势忽然变大。
冷风吹得萧璟手中油伞飘飘摇摇,见玉姝打了个哆嗦,他忙取下斗篷披在她身上,顿了顿,轻声道:“姝儿,我要辞馆了。”
三更(●′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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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姝一惊,霍然抬头,只见萧璟黑瞳如海,眸底一抹幽蓝却似天色一般的晦暗。
“我已给程公去了信,大爷也允了,家中有要紧的急事,我不得不出此下策。”
摄政王……说来这是多尊荣夸耀的位置?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哪怕是皇帝,其实也不如他手中握着的实权。
但身处这云谲波诡的漩涡之中,从封他为摄政王的旨意传行天下开始,萧璟便再不是萧璟,亦身不由己。他无法拒绝兄长的临终嘱托,但也不能将玉姝扯进这一滩明枪暗箭无数的浑水中,保护她的最好方法,就是离开。
话毕,萧璟从袖中拿出一物。
只见这是一对羊脂白玉雕就的同心佩,一大一小,触手生温。但质地虽无暇非常,雕工却算不上精巧,痕迹粗拙,竟有几分异族风味。
萧璟将小的那枚珍而重之悬在腰间,大的托于掌心:“这是我母亲的遗物,嘱咐我若有朝一日娶了妻,各自佩上,一大一小,同心相连。”
他许过的承诺,便不会失言。纵日后不能再朝夕相处,待他料理好一切,必然会风风光光地迎娶她,许她一世安稳。
但萧璟没有资格要求玉姝等他,纵不舍心痛,也只道:“我只盼你能将它收下,不必佩上,若有一日不想要了,或是扔,或是……”
话未说完,玉姝已拿过那枚玉佩,同样也悬在腰间丝绦上,只见她展颜一笑,竟将满天风雨冲破,夺云而出:
“我等你。”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此处却说秦雪原盘亘在娘家,但她本是超品的国公夫人,如今忽遭山陵之崩,自然也要入朝守制,随内外命妇一道举哀哭灵。
因而她不得不打点了衣裳行李返回霍家,但与霍陵打了照面后,依旧是不言不语,漠然视之。霍陵知道她尚未气消,到底她肯回来,也算是好事,心里稍稍松了口气,每日打叠起万般的温柔小意,只盼能消弭夫妻间的裂痕。
因此,他白日里要入朝,除了哭灵跪拜,还要带领一众虎贲布防巡逻,守卫宫禁,谨防有人在先帝的丧仪上趁乱生事,不知耗费多少心力。
晚间回来,一整天的劳累疲惫后,又要对妻子的起居处处关心,时时留意哪怕无论他如何做,都得不到秦雪一丝一毫的回应。
偏偏此时白鹤观里又传来玄昭病倒的消息,霍陵因事务繁忙,也无暇去探望。
三厢夹击之下,他日渐憔悴。这日先帝之灵停入帝陵,来往折腾数月有余,扶灵的一众人马方才浩浩荡荡抵京,霍陵一手扯着马缰,方欲在门前滚鞍下马时,竟脚下一个趔趄,双眼一闭,晕倒在了雪地之中。
众人登时大惊,有那胆小的当场就吓哭起来。秦雪的马车已入了二门,下了车,正在青杏的服侍下往里走,忽有人匆匆来回:“奶奶!大爷……”
秦雪听到“大爷”二字,眸光一动,但脚下不停,只当没听见一般。青杏道:“什么事这样急脚鬼似的,大爷若有话只管说与我,不犯着来搅扰奶奶。”
一语未了,那人因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此时方才吐出后半句话:“……大爷晕倒了!”
再看清油伞下,那素服的丽人原本亭亭袅娜,淡然如常,此时身形一晃,只听了这一句话,一张脸霎时间惨白,竟头晕目眩,也要当场晕厥过去。
可怜秦雪这段时日,虽说表面上平静从容,但心里如何不是油煎的一般?
若她与霍陵一个在秦家一个在霍家倒还好,既不在一处,彼此冷静,也能让她理清自己的思绪。
偏生因这一场山陵崩,前次的隔阂还未消失,如今又要朝夕相处、日日相对。霍陵对她越好,她心中自然感动,可一感动,便想到他的弥天大谎,想到自己若接受了他,便不得不接受共妻这等背德之事那感动便化作痛恨,既恨他,亦恨自己难以割舍。
因此她白日里对霍陵不假辞色,夜间一人独处,亦是辗转反侧,心神恍惚。
此时乍然闻得霍陵晕倒,纵使给自己筑了再高的心防,一再告诫自己不能轻易原谅这个男人,那防线也是轰然坍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