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林的呢!姓林的在哪!?”
走廊上传来暴躁的吼声,紧跟着“哐”的一声巨响,医务室的白色大门狠狠撞到墙上。来人双眼赤红,大步冲到坐在治疗床上的林冬跟前,一把薅住对方的衣领,生生把正在缝合的伤患拽了下来!
“童警官!别这样,林队受伤了!”
“走开!这没你的事儿!”
“诶!”
医生好心劝解,不想被大力甩开。童晔一手揪着林冬的衣领,一手指向那苍白到毫无生气的脸,怒不可遏的:“你妈的道的那叫什么狗屁歉!轻描淡写一句‘我很抱歉’就完事了!?林冬!死了那么多人!都他妈是因为你!”
然而林冬完全无力争辩,出事后有太多的质疑和压力,拧成一股旋涡,不断将他朝黑暗的绝境拖去。他还能站着出现在发布会上、通过镜头向所有人鞠躬道歉,完全是靠自己强吊着的一口气。如果现在童晔撒手,毫无疑问,他会立刻倒向冰冷的地面。
因着童晔粗鲁到蛮横的动作,林冬头上尚未完全缝合完的伤口再次迸裂,鲜血顺着眼角缓缓滚落。他知道,那颗砸在头上的石头,出自方申十岁大的儿子之手。他不会追究,也没有资格追究,是他害死了他的父亲,如果每个家属都愿意拿石头砸他,反而会让他心里的痛减轻那么一点点。
童晔也是嘉陵分局刑警队的人,因着肩负其他案件没能入选专案组。这些日子他一直在外面跑案子,今天刚回来,而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林冬――自己的顶头上司――兴师问罪。
“你他妈想当官想疯了吧!?别人的命!在你眼里不是命么!?”童晔吼得声嘶力竭,眼眶虽烫,泪水却早已被灭顶的愤怒蒸发殆尽,“收到警告你为什么不把队上人撤出来!?想立功!你他妈自己去立啊!艹你妈的!姓林的!我艹你妈的!”
哐的!狠狠一拳招呼到童晔脸上,打得他一个措手不及,咕咚一下,向后撞翻了输液架,人也随之栽倒。此时此刻光是站着都耗尽了林冬的力气,但染血的脸上依然写满了愤怒――再污秽的谩骂他都能承受,唯独不能玷污他心底最宝贵的记忆,妈妈。
“艹!”
童晔挣扎爬起,不顾医生的拖拽,扑上去和林冬打成一团。屏风倒了,治疗床撞歪了,桌子移位,电脑显示屏被撞得摇摇欲坠,柜门玻璃哗啦啦碎了一地。他们都太需要发泄了――悲伤、愤怒、绝望、悔恨、自责,一切的一切,都在毫不留情的拳脚之下,一次又一次烙上彼此的身体!
就在两人打得不可开交之际,队上人闻讯而来,冲上前将二人拉扯开。屋内一地狼藉,林冬半靠在药柜上,垂头撑膝,一口接一口地粗喘满嘴的血腥。回不去了,他知道,再也回不去从前了。模糊的视野中却是泾渭分明,童晔那边站满了刑侦队的同事,安抚的,查看伤口的,劝解的,可他这边呢?只有被清冷的日光灯投下的影子踩在脚下,孤孤单单,无依无靠。
呵……他苦笑着抹去嘴角的血沫,想要直起腰,撑住自己仅剩的尊严。却在下一秒,天旋地转,一头栽倒在无数冷漠的视线之下……
TBC
第062章 第 62 章
第六十二章
往事一幕幕飞逝而过, 等待童晔他们完成抓捕工作的时间里,林冬始终沉默地凝视着车窗外那条老旧的街道。心头本已结痂的伤口丝丝渗血,扯着肩窝处的断骨旧伤, 连成一片难以言喻的隐痛。也许时间能冲淡很多东西, 却无法让一切不留痕迹。所以他不敢回嘉陵分局,因为只要看到的昔日的人昔日的物,那些本该尘封的惨痛记忆便会像刚刚发生过的一样鲜明起来。
当年出事后, 队上闹得最凶的就是童晔,因着死去的七个人里有他的师父李归源。彼时的李归源已年近不惑,林冬选他加入专案组的初衷是, 给这位稳稳当当的老刑警一个施展拳脚的机会。他识人有方,早早看出李归源并不是面上表现出来的那么佛系, 且心思细腻, 经手的案子极少出差错。只是运气不太好,每次赶上能评功的案子,都被更轰动的案件挤了下去。因工作强度问题,刑警到一定年龄后大多会面临转岗, 再不给他立功的机会, 恐怕会一直平庸到退休。
然而初衷是好的,结果却令人难以承受。收到“毒蜂”的警告,林冬没有自作主张而是拿给全组人看了, 并非像外界传的那样独断专行。只是年轻人都不当回事,丝毫不畏惧杀手的挑衅, 只有李归源,私下找了趟林冬, 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担忧。当时的林冬正是最意气风发的时候,对于年长自己几岁的前辈的劝导, 虽然听进去了可最终还是做出了“少数服从多数”的决策――不上报,不撤出专案组。
李归源见劝不动他,只能默默接受了决定,并且没有因此而懈怠推诿,依旧兢兢业业尽职尽责。事发那天当场死亡的人里就有李归源,根据现场调查显示,车辆翻滚坠崖之时,他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嫌疑人。林冬在现勘照片里看到李归源被挤压到变形的尸体时,瞬间领会了这位老刑警的用意――保护所有人努力了整整一年的结果,保护抓捕“毒蜂”唯一的希望。
所以,面对这样至死都不忘职责的同僚,不管是不是一个意外,他都无法从心底里原谅自己。同样的,他不会奢求童晔的理解和原谅。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是李归源手把手地将童晔从一个毛头小子带成一名出色的刑警,也曾在抓捕穷凶极恶的犯罪嫌疑人时,挺身替徒弟挡下过致命的尖刀。安葬七名烈士的那天,童晔等到众人散去后跪到师父的墓碑之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傲骨送英魂,前人未尽的事业,必有后人完成。
叮叮叮――
铃声突兀响起,唤回林冬游离的思绪。前座负责守着他和何兰的缉毒警接起电话,他着耳朵听了听,估摸着是童晔他们那边完事了,转头给何兰递了个松口气的眼神。一开始何兰虽然没说什么,但肯定委屈受大了,上车之后抽了好一阵鼻子,却也强忍着没掉眼泪――当着外人的面,不好给组长丢人。
挂断电话,前座的年轻缉毒警回过头,歉意赔笑:“不好意思,林队,何警官,让你们久等了,内什么,童队说,还得让何警官跟我们回趟局里做个笔录,说明一下事发当时的经过以及跟嫌疑人的谈话内容,没别的意思啊林队,您别多想,就是走个流程。”
林冬点点头,体谅道:“我开我车送她过去,你们人多,一会地方不够坐了。”
“行,那我跟童队说一声哈。”
年轻缉毒警低头发消息,边发边偷瞄后座上嘴唇紧抿的警花,默默盘算着这种时候问人家要微信合适不合适。刚才摁何兰的时候数他舍得使劲儿来着,后来知道是误会一场,尬得手足无措。童晔还派他守车,更是没好意思说话。几次道歉的话到嘴边儿,可看着后视镜里何兰那张明显不开心的脸,又不知道如何开口。不过脸是越看越喜欢,年轻的心生出丝躁动,忍不住遐想联翩。没办法,本来干警察就不好找对象,缉毒警更甭提了,自己危险不说还可能祸及家人。想着内部消化,问题单位男女比例过于悬殊,但凡能认识个疑似单身的异性同僚,都得想方设法的抓住机会。
正所谓不打不相识嘛,哈哈。
然而林冬没给他留实操言情小说桥段的工夫,直接推门下车,绕到车身的另一侧,帮何兰拽开车门――多跟这四面漏风的破车上待一秒都是委屈自家警花。而目送着两人渐远的背影,年轻缉毒警肠子都快悔青了――这破嘴,缝上了是么,怎么就张不开呢!
等人齐了,打道回府。一路跟车到了嘉陵分局,正当“霸天虎”即将拐进院门之时,林冬忽听何兰说:“林队,把我放门口就行了,您回去吧,太晚了。”
“我陪着你做笔录,做完,送你回家。”林冬的态度十分坚定,“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
“啊?他们不出辆车送我么?”
“用不着他们,有我呢。”
他知道,何兰是担心自己重返伤心之地情绪受到影响。这已经不算秘密了,组里人都知道他经历过什么,以往只要是跟嘉陵分局打交道的案子,他从不出面。没白偏心眼,这么好的姑娘,必须得对人家的安全负责。
跟何兰预想的差不多,时隔多年,当林冬再次出现在嘉陵分局的走廊上时,吸引了众多情绪纷杂的目光――诧异的、鄙视的、看热闹的、甚至还有带着丝敌意的。再看林冬,脸上没有丝毫退缩之情,目视前方,步伐坚定,径直穿过那一道道由目光织成的封锁线,无惧质疑,无愧于心。
尽管如此,细心的何兰还是发现了一丝异样――林冬的手,从进到办公楼的第一步起就攥握成拳。他在忍耐,忍耐质疑和审视,忍耐加诸于自己的所有不公,忍耐着那些血色记忆的冲刷。这让她不由暗暗感慨,可能也只有这样坚韧勇敢的人,才能亲手将“毒蜂”缉拿归案。
口供在缉毒办公室录,林冬不用陪着,再说他在那屋里也待不住。老人儿都认识他,交头接耳,年轻的则探头探脑,他再能忍,也没必要搁那像大熊猫一样被人参观。将何兰送进办公室,他出来拐进安全通道,推开窗户,燃起支烟后给唐?囱Щ叵?息。那边等了好几个小时,发了一串消息,之前他已经回过对方了,简单告知了一下。具体情况不能细说,缉毒案件的保密等级高,他只能告诉唐?囱В?赶巧遇上其他单位的同僚办案,需要他们协助,晚点回去。
正打着字,身后传来“吱呀”一声,安全通道的门被推开了。林冬偏了下头,余光扫到熟悉的人影,条件反射支起趴在窗台上的身体。是童晔,他站到林冬斜后的位置,一言不发地盯着那片比记忆中多出几许的白色发丝。
烟雾飘过微垂的眼,林冬保持背对对方的姿势,尽可能平和地打破彼此间的沉默:“怎么想着干缉毒了?留在刑侦,以你的能力,现在也是一把手了。”
不意外的,童晔的语气满是怨恨:“我受不了看别人坐师父那张桌子。”
“……”
扣在窗沿上的手指微微泛白,林冬用力闭了闭眼,强忍冲上鼻腔的酸涩。就像他之前对唐?囱?说过的那样,死去的七个人,都有自己的战友和兄弟,他们不会原谅他的,在他们的眼里,他就是个罪无可恕的刽子手。他离开了,他们还要面对逝者留下的记忆,看着空气中虚幻的残影被一张张新面孔所覆盖。
“林冬,你知道么,我现在,真的,很想,很想,一脚,把你从窗户踹下去。”
明明空气里什么都没有,但这些诚实而又残酷的话语像巨石一样压到了林冬的背上。肩窝的痛因此剧烈了一瞬,他咬咬牙,转过身,与盈满恨意的目光短兵相接。不能再逃避了,他不是个懦夫,过去的恩恩怨怨,是时候做个了断了:“童晔,我知道你恨我,我也恨我自己,这些年来我没有一天不在后悔当初的决定,这里是一切开始的地方,也是我一直不敢面对的地方,我现在就问你一句话,你,想要我从这跳下去么?”
“――”
童晔表情一怔,并下意识的往后退了半步。六楼,跳下去非死即残,这人是疯了么?他迟疑着打量对方――没有,神情坚定,视线迥然,丝毫不像脑子里搭错线的样子。同时以他对林冬的了解,既然敢说这种话,那就有付诸于行动的胆量。
僵持片刻,他打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少跟我这耍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