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组里人轮番的抱怨, 林冬置于桌面的手攥握成拳, 强压下满心的怒气。胡泽遇袭的第二天,唐喆学的微信同学群里炸开了锅, 林冬当然也同步收到了消息。出于对胡泽所处环境的判断,他并不相信群里传的那些“酒后与路人起争执被捅”之类的狗屁说辞,遂动用所有能动用的关系,确认了胡泽遇袭系报复行为。又连夜写了份报告, 把这事儿一杆子捅到大腿“爸爸”那去了。

这次真是触及到他的底线了, 敢杀警察,多大的胆子!

现在他是手持尚方宝剑的钦差,受命带领团队来办理胡泽之前查办的案子和胡泽的遇袭案。结果不来不知道,一来,艹,真他妈是个好地方,自己家孩子四处碰壁,要什么不给什么。也就是唐喆学去省厅封闭培训没来, 要不早他妈跟他们丫的掀桌了!

以前知道胡泽难, 但没想到会难到这个份上。不撕破脸不行了, 他意识到,转头挨个给负责人打电话, 召集众人开会。不是各种推诿找借口么?行啊, 那就让你们看看, 什么叫他妈防火防盗防林冬!

会议室里, 低气压笼罩全场。林冬进屋之后感觉视线在自己身上交织成网, 网上还有刺。这不是他第一次经历,也不会是最后一次,真以为他是吓大的?为了这次任务他连亲哥都叫回来了,二十四小时保护,谁敢近身就干谁。不是连职业杀手都有么?那就叫杀手的祖师爷过来治你们!

对此,林阳的态度是:“冬子,虽然我不能杀人了,但卸几条胳膊腿还是没问题的。”

到桌边一摔记录本,林冬连坐都没坐,直接朝众人发难:“各位,这次的事件影响极其恶劣,上面下了死命令,深挖,挖净!但是有的人还抱有侥幸心理,认为我就是来走个过场的,不好意思,让他们失望了,这一次我林冬要是挖不干净,算我白来!”

此话一出,众人开始交头接耳。有鄙夷的,有不屑的,也有胆战心惊的。望着下面各异的神色,林冬紧绷的表情愈加凝重。会议室里的纷杂宛如数千只苍蝇同时扇翅,听得他额角隐隐绷起青筋,忍耐至极限,突然重重“嗙”的一拍桌子

“从这一秒开始,只要是我林冬要的东西!谁敢拖延阻拦,我就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底下瞬间鸦雀无声。当然有的人还是不服气,认为你林冬一个外来的和尚,不知道此处的深浅就敢贸然蹚浑水,还如此嚣张,早晚落得和胡泽一个下场。直到他雷霆犀利地处分了几个办事不力之人,大家才意识到这位钦差并不是只会耍嘴皮子,人家是真能断生死判功过。同时又有传闻说,林冬曾单枪匹马抓捕了顶级杀手毒蜂,根本不似外表看起来那般,是个文弱书生。

敬畏之心渐起,有越来越多的人主动找到林冬,或提供线索,或承认错误。勾勾扯扯,不断有旧的问题被翻出来,某些头天晚上还在给林冬打电话约他吃饭试图扫听消息的人,第二天就跟他在审讯室里碰了面。

从春到夏,长袖换成短袖,林冬带领悬案组历时三个月辛苦鏖战,最终将长达两千页的调查报告呈至领导面前。经核准,有十三人需承担刑事责任,另有数十人受到不同程度的纪律处分。庸杨案重审宣判无罪并获得了国家赔偿,顾裴翔则因强/奸和故意杀人数罪并罚,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你不等死刑复核通知书下来再烧结案报告啊?那会天儿就凉快了。”

这次的结案报告复印件多到需要用箱子装,唐喆学顶着三十六度的高温一路扛上山,热到睫毛上都挂着汗珠。再看林冬,就抱了束花,闲庭信步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来约会而不是扫墓的。烧结案报告这事儿属于悬案组的传统,以前为了烧报告给那些已故的前辈们,林冬没少自掏路费飞来飞去,唐喆学早已习惯。只是来之前不知道这座墓园是顺山势而建,那坡爬的,赶上特警体训了。

“嫌热你可以不来。”林冬嘴上嫌弃,却还是掏出面巾纸帮对方擦了擦汗。

“我能不来么,毕竟是……嗨!”唐喆学惋惜而叹,心酸道:“真没想到,最后会是这个结果。”

正说着,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被香水百合浓烈的香气所吸引,绕着林冬飞了两圈,轻轻落到他怀中的花束之上。为了短暂地留住这只翩然而至的小生灵片刻,林冬止住脚步,任它在花朵间爬来爬去寻找蜜汁。然而爬了一会未见满意的,蝴蝶又扇动翅膀,飞向高处。

“蝴蝶虽美,生命却短暂,短暂却自由,翱翔于天空,无拘无束,”仰头追逐着那片美丽,林冬忍不住感慨,“二吉,这件事,结果是好的,是过程太过艰难……所以不管遇到什么事,我从来不说自己命不好,命不好的都死了,至少我还活着……”

想想林冬的过去,唐喆学非常理解对方的感受。荣耀赋予死去的英雄,却留无尽的悲伤给活着的人。林冬从不赞美死亡,不管多么光辉灿烂的陨落,死了就是死了,活着,才有希望,有无限的可能。

“唉,算了不说了,赶紧走吧,不然一会更热。”

唐喆学用力顶了下箱子,催促林冬继续向前走。走到该拐弯的地方,林冬忽然站定,后面唐喆学收腿不及,哐的撞上他的后背,富有弹性的胸肌把人撞得往前倾了一下。

“你怎么突然”唐喆学刚想抱怨,忽见不远处的墓碑前站着个人,腿边还蹲着条狼青,而看林冬的表情,像是认识对方。

“这人谁啊?”他问。

林冬沉默片刻,说:“巩逸承,我在调查胡泽遇袭案的时候,跟他谈过话,那天晚上就是他去接胡泽的。”

原来就是他啊,唐喆学顿感了然。之前悬案组去岩海市查案,他因为封闭培训没能同行,只是听林冬提过,那晚巩逸承为抓住捅伤胡泽的嫌疑人自己也中了刀,所幸未伤及致命之处,在医院里躺了半个月就出来了。得说这小子命大,正正好给歹徒摁倒在烤串店门口,被刚巧出门的谭琪和徐光仞他们几个撞上,合力制服了歹徒。

据说那歹徒被徐光仞用烤串签子捅的,眼珠子都废了一颗,身上一百多个窟窿,倒是还留了他一口气,现在也跟顾裴翔一起,在看守所里等死刑复核通知书。此人曾在外面做过雇佣兵,因赌博欠下巨额债务,为了还债,在暗网上领下了这份差事。后经调查审讯,此人已跟踪了胡泽将近一个月,伺机下手。连林阳听了林冬的转述后都说这人够专业,并且从出刀的手法速度和做雇佣兵的地点时间段判断,大概率曾师从龙先。这是顾裴翔还在境外的时候下的单,认为只要干掉胡泽,就不会再有人敢抓自己了。只是他没想到,一回来就被抓了不说,还因为没付尾款在看守所里天天被雇佣兵打。

可惜了胡泽,三刀,全捅肺上了,听说抢救了十几个小时,最终还是没救过来。葬礼唐喆学没能去参加,托林冬给录了段视频。视频里有不少熟悉的面孔,其中就有当年教他们刑法和刑诉法的教授顾澜声。那人看起来似乎老了许多,第一眼他都没认出来,头发几乎全白了,背还有些微驼。可算算也才不过五十来岁的年纪,和半年前来他们这边做讲座时那意气风发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还有胡泽的父亲胡立伟,一直呆呆地站在遗像旁边,领导们轮流上前慰问,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机械地握手、点头。无法接受现实吧,唐喆学觉着,自己也一样,直到今天他还觉着这事儿跟特么假的一样,那么活蹦乱跳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

似是察觉到有人在注视着自己,巩逸承雕像般的身体动了动,牵着狗,转身朝他们这边走来。到跟前站定,他冲林冬点了下头:“林队,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身体恢复得如何?”林冬素来喜欢大型犬,边说边伸手摸了摸狗子的脑瓜顶。很乖巧冷静,像是受训过的样子。

“没什么事了,都是些皮外伤。”巩逸承低下头,替狗子引荐,“坦克,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林警官,他可厉害了,抓了好多好多坏人,来,打个招呼。”

坦克仰头“呜”了一声。真听话,林冬更喜欢了:“这是,专门训过?”

“坦克是警犬,胡泽他……他说过等坦克退役了要收养它的……”提到那个名字,巩逸承微红的眼圈又湿润了几许,不得不用力吸口气硬憋回烫热的泪,“也算给我留下点念想吧,昨天张警官把它给我送过来的,今天带它来看看胡泽。”

视线落到巩逸承左脸的刀伤之上,林冬惋惜而叹还是留疤了啊。想起那日去医院录口供的时候,他不能提胡泽的名字,只要一提,巩逸承的泪水便决堤而出,反反复复地念着“为什么死的不是我?我可以替他去死!”,数度催红了他的眼眶。

前几天有个叫张戈的警官打来电话,从对方那里,林冬得知,这次他们悬案组来翻案,被本地同僚称之为海啸,与此同时这座城市的官场正在发生一场地震以丁茂泉为首的黑X会组织被连根拔除,因此而落马的官员比他翻的案子的还多。而引发这场地震的,正是这位牵着狗来拜祭故人、曾在自己面前痛哭流涕的男人。

介绍完狗子,巩逸承才将视线投向唐喆学,上下打量了一番,问:“你是……唐警官?”

唐喆学本来还在伤感,闻言不禁有些诧异:“对,唐喆学,你知道我?”

“听胡泽提起过,”巩逸承释然一笑,“他说,你是他的初恋,今天有幸相见,只能说,他眼光真不错。”

啥?我是他初……初恋?唐喆学一脸蒙圈。眼光不错?这是夸我呢?是吧?

不等他追问细节,巩逸承点头致辞:“不打扰你们了,我先走了,林队,下次来市里给我打电话,请你吃饭。”

“好,回见。”

林冬错身挪了个位置让开条路。巩逸承牵着坦克顺台阶向下走,走了几级台阶,他忽然顿住脚步,回过头,仰脸看向林冬:“林队,你看,我现在处于身份保护状态,张警官说,得等丁茂泉所涉案件的嫌疑人全部审讯完毕执行判决,才会解除我的保护状态,那么……”

“是的,你最好不要到处抛头露面了,之所以要等到执行判决,就是因为不到最后一刻,不知会有何种变数,” 林冬出言打断,知道巩逸承想问什么,人活着,总归需要一点希望,“张戈应该跟你说过,这种时候最需要隔离的就是至亲之人,你不必担心你母亲和哥哥在监狱的情况,他会处理。”

“……”

浓睫微垂,巩逸承似乎想到了什么,原本忧郁的表情稍稍明亮了几许。他抬头看向遮阴的树冠,繁花团簇,绿叶茂盛,一阵微风吹过,托起一片掉落的花瓣。粉白色的花瓣乘风而上,飘摇于无垠的天空,像无拘无束的灵魂,不知飘向何处。

“谢谢,”他摆正视线,冲林冬感激地笑笑,“这对我很重要。”

“保重。”

目送一人一狗的背影远去,林冬说不上什么滋味的呼出口气。巩逸承不是那种会甘于平凡的人,这人长得就非一副安分的面相,如今脸上的刀疤更加深了这种不羁的气质。金鳞岂是池中物,或早或晚,他相信,巩逸承终归会走上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转头看向原地石化的唐喆学,他假装头一次知道对方被胡泽暗恋过、语气故作酸溜溜的:“唐警官,你是真招人喜欢。”

“……内个,组长,人都没了,这醋就别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