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此景,巩逸承再熟悉不过:“又被你爸骂了?”
随着点头的动作,泪珠无声滴落。巩逸承无奈默叹,手上的动作随之轻柔了几许。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爸虽然在外作奸犯科,但对老婆孩子确实没得可挑,且一不酗酒二不家暴三不找情人,甚至于他十八岁那年公开向家里出柜,他爸也只是皱了皱眉头,然后告诉他说“你自己的路,按照自己的想法走就行”。再看胡泽他爸,大男子主义严重,好酒贪杯还爱打牌,年轻时经常打孩子打老婆,估计是现在岁数上来打不动了,口舌之能愈加凶戾。
以前胡泽读警校的时候,一个月回一次家拿生活费,每次回家恨不得连夜都过不了就得跑出来找他。一进门就是这样,找个墙角缩着,浑身抖得像筛糠。据说胡立伟从胡泽小时候就看不上这儿子,老骂他“娘娘腔”,打他骂他都是为了激发他的血性和男子气概。事实上根本激发不了,错误的教育方式只会给孩子留下无尽的阴影。
那个时候他无比心疼胡泽,干脆自己出钱供对方读书,这样以后胡泽就不用回家拿生活费了,省得回去一次被老爹骂一次。所以,当胡泽临近毕业突然销声匿迹时,他确信是因为家里出事没钱了,胡泽以后再也用不上自己的结果。
但是听过张戈的一番话,他又意识到,那时的自己真是太一根筋了。
擦完头,他站起身,半是命令半是建议的:“把湿衣服换下来,凑活穿我的,要不会感冒。”
胡泽没动,于是他伸手将人拽起,替对方一枚扣子一枚扣子地解开上衣。衣襟敞开,映入眼帘的还是记忆中的样子,紧致,结实,瘦削却不单薄。解开衣服,他没给脱下来,而是先擦去皮肤上的潮意。过去的一幕幕涌上脑海,温馨的,热情的,缠绵的,唤醒神经末端曾经的触感,如电流般丝丝划过,不禁喉结微动。然而一想到那些海誓山盟终成过眼云烟,眉眼又忍不住皱起。
他一把将毛巾甩给胡泽:“自己擦,擦完把干的换上。”
随手扒楞了几件挂在不锈钢衣架上的衣服示意胡泽,他转身推门出去,站通道里抽烟。身后一阵悉索,不一会,传来嗓音干涩的请求:“有热水么?我想喝点水。”
巩逸承头也没回:“电热水壶里有凉白开,嫌凉自己烧。”
很快,烧水声响起。他默默的抽着烟,凝望雨幕下的夜色,试图让冷风吹平悸动的心。下午睡觉的时候,梦境被胡泽填满,没想到晚上就见着真人了。可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二十岁的大男孩了,有些东西,不该碰触,就不能伸手。当年胡泽可以为了前途选择放弃他,如今更不用考虑。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过去不是,现在也一样。
一支烟抽完,他摁到围栏上碾熄,烟头随手丢到地上。进屋见胡泽换了地方,跑到床上缩成一团,本就皱起的眉头拧得更紧:“我说留你过夜了?”
胡泽闷闷道:“衣服湿了,走不了。”
怎么着?穿我衣服出不了门?
巩逸承气笑:“我四点就得接班,最晚三点半出门。”
“备用钥匙给我留下。”
“我就一把钥匙。”
“那我也三点半出门,我打车,送你去单位。”
“你就赖上我了是吧?”
“对。”
“咱俩不可能了。”巩逸承干脆直说,“胡泽,你也看到了,我现在就这个德行,我没法跟你在一起,也不想跟你在一起。”
床上传出几声喘闷气的动静,片刻后胡泽撑起身,用彼此都曾经熟知的视线望向对方:“那你当可怜可怜我,跟我做一次,我很久没性生活了。”
你久得过我么?巩逸承额角突突直跳,然而自尊心作祟,这种话他万万说不出口。他无数次在脑海中模拟过重遇,从希望到绝望,从爱得浓烈到恨之入骨,可当对方真的鲜活的出现,那些幻想中的画面瞬间支离破碎。
没有什么能比得过一份真实的体温,然而内心再渴望,话语依旧如刀:“你要不要这么贱?”
“对,我爸说的没错,我特么就是贱!”
艹!巩逸承压紧牙根。多年的隐忍,他突然意识到,哪怕是纯粹的发泄,也该给自己一次体验活着的机会了。视线胶着间,他突然回脚踹上门,又“啪”的,摁灭电灯。
“是你自找的!”
一声咬牙切齿的粗喘飘散在黑暗之中。
“哎呦妈呀!吓死我了!胡队你怎么睡这儿了!?
一开灯给妫岚吓一激灵。本以为队长办公室里没人,哪知胡泽搭了三张凳子蜷柜子旁边,黑乎乎一团,差点没给她惊蹦起来真的是人吓人,吓死人呐!
胡泽也被她一嗓子吓醒了,撑着满身的疲惫坐起,打着哈欠问:“几点了?”
“七点了,哎呦,你要睡去值班室睡啊!”妫岚心惊肉跳的。
七点?才睡了一个多小时。浑身跟被打了一顿似的,胡泽闭眼靠在柜子上,连睁眼的力气都得靠攒:“你怎么来这么早?”
“今天市局督察组下来检查工作,上礼拜就发通知了,别跟我说你忘了。”妫岚嘴上说着,手底下已经开始收拾了,就这么麻利,“我早点来,把你们桌上都收拾利落了,要不堆的东一坨西一摊的,让督察看见像什么话?”
哎我艹,真忘了。
胡泽费劲巴拉地抹了把脸。挑错时候放纵了,说好三点半出门,生生折腾到三点二十,下楼梯的时候腿都是软的。一想到今天还得支应一整天,他现在连睁眼的勇气都没。
看来那家伙是饿得够久,赶上顿自助,照死了吃。中途巩逸承忽然掐住了他的脖子,力道之大,像是要掐死他一样。那些恨意、不甘和委屈,透过紧贴的皮肤源源不断传递,像烙铁一样反复熨烫愧疚的心脏。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着,就这样死在对方手里似乎也没什么值得遗憾。
“没事,你睡你的,他们十点才到,我九点半叫你。”
说完等了一会没听见回应,妫岚转过头,发现胡泽又倒下去睡着了,不觉运气。不过仔细观察观察,诶?脖子上好像有印记。这大冷天的,肯定不是蚊子咬的,更不像是过敏。
如果说是……哈,也好她抿嘴笑笑有个伴儿在身边,至少不用天天去警犬队累狗子了。
然而在这个人人都很现实的社会里,有时候一夜缠绵并不能改变什么。接下来的日子里,胡泽并没有接到过巩逸承一个电话,他倒是给对方打过,但人家根本不接。打了几次也就放弃了,本来他也没做好再和谁在一起的准备,就当是心灵脆弱时的疯狂好了,成年人,没有什么放不下的。
可有的人就是放不下。一场关于最高法新司法解释的学习研讨会上,顾澜声作为专家学者发表演讲,胡泽看着对方在台上衣冠楚楚、口若悬河的模样,自动开启大脑屏障。结果开的有点大发,直接睡过去了,直到身边的软包座椅“吱呀”一声响,才将他从睡梦中惊醒。
坐在胡泽的右手边,顾澜声眼神温和地望着昔日的爱徒,语调一如既往的亲切:“我讲的那么无聊么?都给你听睡着了。”
学富五车,温文尔雅,对外表的重视和本就出众的底子,让年近五十的顾澜声看起来比同龄人年轻至少十岁,而且从头到脚都散发着“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气质。然而无论再怎么引人注目,他在胡泽眼里也没有任何可以仰望之处了。有些人,一旦靠得太近,就会发现不过如此。
注意到会场里的人还未散尽,胡泽低头搓着眼睛,闷声道:“离我远点。”
顾澜声充耳不闻:“一会一起吃个饭吧,好久没见了。”
“免了,消受不起,回头你闺女再去我现在的单位闹一通,我得去墓区派出所看坟了。”
“小孩子嘛,不懂事,我说过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