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兰道:“《四书》里子贡问有哪句话可以终身奉行?孔子说:是宽恕。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二姑娘,你婆婆硬要塞丫鬟给你夫君,你知道何等难过,自己不想承受,便不要给对方增加烦恼,还之彼身罢。”

李妙之道:“那是君子之道,合该这样相处。二姐那婆婆,做出的事臭不可闻,待她这样的小人,就该还之彼身,让她尝尝滋味!”

香兰闻言笑了起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原不该分什么小人君子的。咱们说就这个主意,娶个良妾进来此事就了结了?兴许镇国公夫人心里更恼更恨,她自己过得不如意,把火气撒在儿媳身上,益发折磨二姑娘该如何?何况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瞒得紧还算罢了,万一后来让她婆婆知道是咱们家拿的主意,那还了得,这仇只怕只至一生了结都解不开了,再传扬到外面,里外脸面丢尽,万一闹到不可收场,又该如何?再退一步说,因她婆婆淫威欺侮,咱们还之彼身,只解一时之气,可因缘一旦种下,日后一定是拉帮结伙,两方对立,互相恼害,彼此报复嗔怒一次比一次狠,仇怨一次比一次深,报复心,不饶人,镇日活在争斗中,活在我说你的坏话,你给我下绊子的是非里,这样的日子可曾快活么?”

林东绮微微点头,忍不住道:“那该怎么办?”

香兰道:“先止恶,不要恨,恨意大了,便要你害我,我害你,没个尽头了,先要有大心量去忍耐。”

李妙之道:“事事都忍,岂不是成了怂包,对方越性欺负到头上该如何?”

香兰又笑:“一家人过日子,以恶制恶终究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何况她是长辈。俗话讲‘伸手不打笑脸人’,没有几个是疯癫蛮横到浑人的地步的,都有恻隐之心。你闭上一只眼,不去看她的恶,睁开一支眼,只看她的善,以诚心待她好,倘若她有偏差处,不要硬来,转个弯儿行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为人处世也是一样,一点一点方得信任,这才是长久之道。以报复心针锋相对,即便一时之胜,也将埋下祸患,而以宽和心止恶,方得自在。”又想了想说,“横竖外放是明年的事,先以诚感之,如若到时不成,太太和大爷不会坐视不管,我也一定相帮。此事该如何,还请二姑奶奶和三奶奶三思。”

林东绮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你说这些,我……”

香兰看着林东绮诚心诚意道:“我所说句句发自肺腑,有些乃切肤之痛。人活在这世上难免有不顺意的地方,把苦和恶滤出来,不要在里头搅拌,让苦恶飞扬。善意相待,开始难,后来的日子越来越轻松;以嗔恨心报复,开始容易解恨,后来树敌越多,日子就越来越难了。”

林东绮若有所思,慢慢站了起来往回走,李妙之见了赶紧跟在她身后,林东绮走了一段路,忽停下来,转过身道:“我决定听香兰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先以宽厚忍耐。”

李妙之一时语塞,看着她不说话。

林东绮看着天边几缕淡云,缓缓道:“你知道么,原先太太待香兰并不好,嫌她太夭娇,心气儿太高,恐不是个安分的,即便她曾经救过我一遭,可太太仍寻了许多法子压她,香兰不曾抱怨,仍然大仁大义救了太太和四妹妹,太太待她好了些,却仍防着她,不曾推心置腹,香兰也不曾有一句怨言。原我以为她是因着‘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不能得罪太太,即便怨恨也只埋在心中。可今日听她说这一番话,我才知原来她真不曾怨恨过,是我狭隘了。我母亲精明绝顶,如今待香兰如此爱惜,皆是她平日里一点一滴厚诚处事,宽恕待人之故,她既能做到,我也能。”

李妙之心里多少仍绕不过弯去,可她到底是个明白人,不由缓缓点头,想到姜曦云,忽然叹气一声。

这里苏媚如扶着两个小丫头,捧着肚子款款往大花厅走来,正在抄手游廊上,瞧见林东纨满面挂着笑迎上来道:“快让我瞧瞧,哟,这肚子比前几日又大了,只怕怀着辛苦罢?”

苏媚如亦笑道:“劳烦大姑奶奶惦记,我身上好着呢。上回托你从海上贩回来的补药我吃着受用。”心中却道:“没羞耻的东西,贪便宜没够,不知借贩货从我这儿榨了多少银子,倘若不是用得着她,我才不稀罕理她!”

林东纨笑如春风:“那当然,这些药材都是极金贵的。”说着笑容渐淡,往左右看了看,苏媚如立时会意,屏退左右,问道:“什么事儿?”

林东纨道:“是听说了一桩事,姨奶奶可别跟旁人说是我告诉你的……方才我吃多了酒,躺在里屋睡觉,正听见姜曦云跟李妙之说,要撺掇长辈给二叔纳妾,跟你分宠呐。哎哟哟,我一听这个,惊出一身白毛汗,这怎么得了!心里惦记着你,巴巴过来报个信儿。”

苏媚如一听登时大怒,柳眉竖了起来,冷笑道:“上不得高台盘的小冻耗子,还要跑来算计我?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几时让她知道我的手段!”又对林东纨缓下脸色,笑道:“多谢你告诉我,日后有这样风吹草动,还得劳烦你听见知会我,否则我这无依无靠的,他们这些人凶神恶煞,一个个算计的还不把我给吃了。什么时候你再托人出去贩货,我再订些东西,回头先给你五十两订钱。”

林东纨暗道这是要给我送银子来了,脸上笑开道:“你只管放心,我心里有数。你可得保养自己,日后生了哥儿,凭着二叔对你的情谊,在二房里横着走也省得,可别因这气坏了身子。”

苏媚如假意叹道:“这阖府上下,只有你是真心实意为我着想,别人表面上对我恭敬,心里想着什么我知道呢,隔岸观火,挑拨离间,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全挂子武艺,一个个没安好心,全等着看我笑话。拢共得了你这么一个知心人,却时常不在身边。”

林东纨叹道:“谁说不是呢。”

苏媚如道:“好姐姐,日后她们说了甚,还求你赶紧给我通个气儿,别回头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林东纨赶忙道:“这是自然,还用得着你特地嘱咐我么。”

两人又说了一回。苏媚如别了林东纨从侧门走到花厅内,王氏一眼便瞧见了她,登时脸色发沉。李妙之连忙上前,伏在王氏耳边,低声道:“太太快别摆脸色,如今上上下下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就算是不共戴天之仇也得装成甜哥蜜姐一样,更别提这是老太太的寿辰,绷着脸是给老太太脸上不好看,越是这时候,越要显出大气来。”

王氏勉强点了点头,挤出一丝笑模样,对老太太说:“你瞧瞧,都说她身子重,不让她来,她还是来了,快过来坐。”旋即拉了脸。

李妙之不由暗自叹气,怪道婆婆不受待见,心眼太实,这个场合至少也该拿腔作调一番,她娘曾叮嘱过她,为人处世就该嘴上甜心里硬,什么时候都该让人颜面过得去。她这婆婆正正拧了个儿,嘴上硬心里软,到头来受人挤兑欺负了还里外不是人。

林老太太抬头看了苏媚如一眼,淡淡应了一声。

苏媚如全浑然不介意,仿佛没瞧见似的,上前微微行礼道:“祝老太太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又笑道,“原我该跪的,只是身子重,还请老太太见谅。”

林老太太说:“自然是不怪你的,快坐着听戏罢。”

苏媚如满面笑意,坐了下来,左右立刻奉茶,摆果品。苏媚如正挨在香兰身边坐着,对香兰微微展颜一笑。香兰想起这些时日府里有些风言风语吹到她耳朵里,这苏媚如原来竟是林锦楼的相好。如今看见此人,她心里有些不自在,也扯起嘴角向苏媚如笑了笑,复又将目光看向外头,不再理会。苏媚如几次搭话,香兰只淡笑应对,并不肯多说一句,久而久之,苏媚如也便不再问了,只抓了花生和瓜子吃而已。

台上的戏唱了不多久,便听有人道:“老太爷来了!”这一声,将屋中人全都惊了起来。

第326章 汹涌(一)

只见林昭祥手握一根镂雕百蝠献寿黄花梨棍,另一手牵着林锦园,不紧不慢走进来。林锦园头上总着两个角,身穿大红底子绣金莲纹团花无袖圆领袍,白团团一张脸儿,黑玉样的大眼睛滴溜溜转,机灵异常。他原与香兰最相得,偷偷挤眉弄眼的冲香兰做了个鬼脸,香兰忍不住笑起来,也向他悄悄眨了眨眼。

一众人乌压压起身行礼问好,林昭祥径自到林老太太身侧,坐定下来,林老太太方才坐下,林昭祥对众人道:“听你们这边热闹,我过来凑个趣儿,你们乐你们的,别因着我不自在。”

众人纷纷落座。这功夫,林东纨已控身上前,赶着问道:“祖父来了,问祖父万福金安,祖父身子可好了?前几日听说祖父病了,孙女就放心不下,镇日里求神拜佛,祈求祖父福寿安康,今儿个瞧见祖父气色越发好了,想来身子也无大恙,孙女这才放下一颗心,赶明儿个得去观音寺还愿去。”

林昭祥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大丫头,这一屋子人的话全让你一个人说尽了。”

林东纨的脸“噌”一下红了,有些讪讪的,退了下去。

秦氏连忙打圆场,捧了折子奉上前笑道:“老祖宗既来了便点出戏,今儿个请的是京里有名的卿云班,身段唱功都好。”

林昭祥便接过来点了两出戏,小丫头子立时飞奔出去报,不多久,外面便咿咿呀呀唱了起来。林昭祥取了茗碗吃了一口茶,只见林老太太腿下的小杌子上坐着个好生娇美的少女,心中明知她是谁,仍问道:“这是……”

林老太太笑道:“瞧我,都忘了同你说了。”拉着姜曦云的手道:“这是曦丫头。”

姜曦云连忙敛裙行礼。

林昭祥上下打量一遭,点头淡笑道:“还有小时候的稿子。”说着比划下,“当初你才这么高,常同你祖父到我们家里来,嘴甜得跟什么似的。这一晃,已是大姑娘模样了。”想了想又笑道,“当初你说林家的厨子好,尤擅烹鱼,每每有这道菜,你都吃得满颊生香,偏因‘鱼生火肉生痰’,你奶娘不准你多吃,每回瞧见鱼肉端走,你这小丫头两眼总是泪汪汪的。”

姜曦云往林老太太身后缩了缩,满面娇憨道:“都是小时候的事了,人家如今早该了不贪嘴了,老祖宗真会打趣人……”

众人皆笑了起来。秦氏假意笑了两声,用帕子擦了擦嘴;香兰低头不语;林东绮两眼只盯在戏台子上;林东绣连连冷笑;苏媚如磕着瓜子,随口将一嘴瓜子皮啐在地上。

一时,姜曦云命丫鬟取来两色针线,殷勤递上前道:“这是我孝敬老祖宗的针线,老祖宗别嫌手艺糙。”

林昭祥一瞧,只见有一双鞋并一见披风,那披风上绣了一尾游鱼,活灵活现,栩栩如生,林昭祥笑道:“你当初可吃了林家不少的鱼,如今绣这一尾,只怕也补不回来罢?”

众人听了这话又轰然笑起来。

姜曦云小脸儿通红,委屈道:“老祖宗想要多少尾,就怕我当年贪嘴欠的债多,就算把这披风绣满了也赔不起呢!”

此言一出,林昭祥不由笑起来。众人也连忙笑了起来。林昭祥余光瞥了香兰,只见她神色无波,不悲不喜,只垂着眼帘。

林东绣暗暗跟林东绮对眼色,小声道:“莫非祖父不知道她干过什么勾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