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绍仁擎着那信纸弹了弹,笑道:“有意思,鹰扬那表妹才多大,经过什么‘前尘’‘旧事’的,不过这画儿画得真好,想不到竟是个才女。”

楚大鹏道:“没点子能耐咱楼哥那么高的眼界,能瞧上她?”瞧见袁绍仁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便“扑哧”一笑,拍了袁绍仁一记道:“行了哥哥,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你长我们几岁,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寻常的‘表妹’能让林霸王大半夜风风火火的去砸你家大门,调军队出来寻人么。你是没瞧见,到寺庙一见没人,林霸王脸色都绿了,眼珠子都快瞪出来,跟要吃人似的,我还头一遭看他这样,想想也怪瘆人的。”

袁绍仁一怔,又笑道:“先前金陵里闹得沸沸扬扬的,满处找十几岁的大姑娘,原来就是找她?”

楚大鹏道:“可不是么,回头非得让鹰扬把她带出来让大伙儿瞧瞧,模样儿是不是九玄天女下凡尘,能把林霸王迷成这样儿。”

袁绍仁笑着摇头。他对林锦楼的风流韵事素来不感兴趣,眼下这个,虽说画一手好画儿,作得好诗词,可他也兴味索然。他对这等多愁善感,爱吟诗作画的女子向来敬而远之有才华是不假,可成天那个调调也让人憋闷,且通常这样的女子都命薄,李清照、朱淑真、唐婉、班婕妤,哪个是高福高寿之相呢。

袁绍仁命人将香兰的东西全收拾了,放进一口箱子抬回了扬州林宅。门子格外殷勤,将人迎了进来,袁绍仁进院子才知林锦楼不在,想放下东西便走,却瞧见垂花门里站着个人。他目力过人,定睛一瞧,原来是个女子,站在那里仰着头,对着墙头一枝花儿痴痴的望着,生得仪容不俗,乌发蝉鬓,眼波横,眉峰聚,颜色极美,身量袅娜窈窕,穿着淡黄杏子衫,鲜绿的裙儿,站在一棵桃树下,比那桃花更清丽娇艳。

袁绍仁怔住,不觉看的呆了,仿佛瞧见另一个人,口中喃喃道:“莲……莲娘……”

香兰俯身在地上拾了一朵落花,放在鼻端闻了闻,转身要走时,猛瞧见二门外站着个人,穿着锦衣华服,身形魁梧高大,剑眉星目,面阔鼻直,相貌堂堂,鼻下已蓄了胡须,虽年轻,可也瞧着有些年纪了。香兰忙躲到一旁回避,心道:“怎么好端端的来了个男子,还这般唐突,往内院里瞧……瞧他这身形容打扮,威仪气势,不似寻常之人,定是个掌权的朝廷命官。”

一时灵清从窗口探出头唤香兰进屋喝补汤,香兰便应着往回走,忍不住又回头一望,只见那人仍在二门外站着往内瞧,便忙扭过头,提了裙子飞快的进了屋。

袁绍仁见香兰走了,方长长吸了一口气,慢慢用手盖住了脸。这女子必然是林锦楼的那位“表妹”了,那一身气度神韵像极他一位故人先帝的朝中首辅沈文翰的孙女沈嘉莲,后随家族落罪流放,十年前他纳进府里的小妾,如今青青坟冢上的一抔黄土。

他定定站着,只瞧见那空荡荡的庭院,微风拂过,摇下一地乱红落英。

话说香兰喝了汤,只觉无聊,想看两卷书解闷,灵清便往前头书房去,翻了一回,只拿来两本诗词并两部佛经,香兰便有一页没一页的看着,灵清和灵素在一旁改衣裳,极小声说上一两句。

临近中午将用饭的时候,骤然起风,片刻天色暗下来,雨丝细细密密下了起来。灵素忙去关窗,道:“好端端的下雨,奶奶还要多加一件衣裳。”一面说一面张罗摆饭。

厨房做了四菜一汤,因香兰病才初愈,并没有特别荤腥油腻的,只是两三样精致青菜,配着白嫩嫩的豆腐并一盘精致的果子点心。香兰正吃着,林锦楼便回来了,身上半湿,对香兰道:“你吃你的。”自顾自取了毛巾擦脸,丫鬟们见了连忙打开箱笼拿干净衣裳。

林锦楼来扬州匆忙,衣裳一件没带,扬州宅子里只剩两件他原先穿过放在这儿的旧衣,前些日子给香兰买衣裳时,他也添了些,不过为了对外应酬。

林锦楼擦洗换过衣服了,坐在香兰身边,看了看桌上菜色,便道:“再添两个菜,中午在外头应酬,没吃多少实在的。”

幸而厨房早有准备,不多时便又端了两个小炒菜来,菜色鲜亮,却也不是什么珍馐。林锦楼虽讲究吃喝,但因在军队里久了,也没那么挑剔,举着筷子便开始吃。

香兰原本已经吃完了,因林锦楼回来,不好撇开他,只留了半碗汤,坐在他身边发愣。虽说她已不像先前那么怕林锦楼,跟一并独处时还是有些不自在,也说不清什么滋味,只能这般别扭着。

林锦楼看了她两眼,给她筷子里夹了一块软糕点心。

香兰朝他看过来。

林锦楼努力将口中的饭咽了,道:“你再多吃点儿,这两天病着,吃这么少,回头好容易养起来的肉又没了。”

香兰“嗯”一声,看着碟子里的糕点却吃不下,拿着筷子拨弄两下,无聊的往上戳了几个窟窿。

第225章 逛园

林锦楼看了香兰一眼,道:“明儿后忙完了,带你出去玩儿,二十四桥那里桃花都开了,白天人多,等晚上去赏月。”

香兰听了这话忙抬起头。她早就想四处转转,可先前东躲西藏,进了寺院又不好独身出门,一来二去的错过好多景致。

林锦楼见香兰一双大眼睛亮亮的盯着他,心里大为得意,暗道自己这一遭可没猜错,他怎么早没想到,香兰这种能文会画的,果有些文人墨客的脾性,素喜徜徉山水间,跟那些在内宅里只知道打扮伺候人的女人是不一样心肠的,怪道她先前在林家镇日没精打采的,原来是被拘得紧了。却绷着嘴角道:“你这小性儿就是别扭,想出去玩跟爷说不就是了,跟个闷嘴葫芦似的,见了爷就没话,一天到晚低着头,都快成小老头儿了。爷再忙两天,咱们就回金陵。想你爹娘了罢?等回去了,让你回家住两天,或是把你爹娘接进来住几日。”

香兰一怔,这些日子她最想念的莫过于父母,不由弯了弯嘴角,又想起林锦楼把她找着带回来时,她在马车里就一路想,自己是从狼窝爬出来,又进了虎穴,依林锦楼的性子,还指不定要怎么折磨整治她,之前惹毛了他就险些要掐死自己,这一回,只盼着他能看在自己救了他母亲和妹妹的情分上,手下留情,倒没想到林锦楼把这事轻轻放下了……或许是林锦楼真的性子变了?她扭捏了一下,刚想跟林锦楼说句“谢谢”,却听见他道:“你跑了的事儿他们还不知道,你也就甭提了。”

“……哦。”

“别光‘哦’,再敢有下次你试试。”

香兰低着头盯着眼前的糕饼又不吭声了,心想她刚觉着林锦楼为人软和了,可下一句又开始威胁自己,果然这才是林锦楼的真面目。

林锦楼拧起眉头,心里也有些悔,方才明明好好的,这女人胆小如鼠,不禁吓唬,他怎么又给忘了呢,她也是的,就不会学着讨喜点,旁的女人早就知道凑过来撒个娇,说句:“爷,我再也不敢了。”他还能有什么气?

眼见气氛僵僵的,林锦楼哼了一声,一伸手将香兰戳的那块糕端到自己跟前,就着汤三两口吃掉了。

吃罢饭,丫鬟撤去碗碟,献上清茶漱口,毛巾净手,片刻又重新端了热茶,摆了果品来。香兰还想再翻翻书,林锦楼觉着她身上还没好利索,命她去午睡。林锦楼说话向来军令如山,香兰只能服从不能反抗,只好乖乖躺在床里头,身上严严实实裹了锦被。他自己赤着脚坐在床外侧,翻看银盘子里盛的帖子和礼单。

香兰偷偷把眼睛眯成一条缝,瞄了林锦楼两眼,只见他微皱着浓眉,一脸的不耐烦,把帖子分成几堆。香兰头一次发觉林锦楼长得俊朗,长眉入鬓,双眼如电,鼻梁高直,带着勃发的英气霸气,挺拔如松,只是他性子太爆,又是个心狠手毒,不择手段的,一言不合便抬手打人,香兰虽感激他,却也又恨又怕,见着他的影儿都惦着躲,哪里在意他长什么模样。她合着眼胡思乱想一回,便不知不觉睡着了。

林锦楼将帖子分了,命灵清拿给吉祥。他伸个懒腰,一扭头,只见香兰已经睡熟,脸蛋红扑扑的,他又小声骂了句:“没心肝的女人。”想到回来时,门子同他说袁绍仁来过,还送来一只箱子,说是奶奶曾用过的东西,便命人将箱子抬来,打开一瞧,只见三四件粗布衣裳,一件厚些的袍子,另有个粗陋的小木匣,打开才知里头放了一面镜子,一把木梳,半瓶儿头油和一盒儿涂脸的膏子。

林锦楼翻腾两下,便嫌弃的放一旁了。剩下的便是经书和书稿画稿,另还有几卷已经裱好的画儿,林锦楼展开一一瞧了,只见山水、人物、花鸟,各色题材俱全,或磅礴,或写意,或细腻,或婉约,真是别具一格,说不出的雅。

林锦楼立时一惊,忍不住脱口赞道:“好画儿!”诧异的回过头去看在床上的女人,万万想不到香兰竟有这样的能耐。当今名头最响的才女是京城里文渊阁大学士姜学成的女儿姜翡云,琴棋书画俱精通,尤擅一手好丹青,曾有她在闺阁中赠友所画的一副梅兰竹菊图流出,当时引得一众王孙公子追捧。他也曾凑热闹瞧过,是绘得不错,可跟香兰所画相比,不知差了几重山。且香兰诗书皆妙,也会下棋弹琴,先前做丫鬟时还不显,待他养在房里,却愈发瞧出她精于吃穿,大家闺秀各色礼仪教养不缺,风格高雅,一身气派比赵月婵之辈更像千金小姐,哪里是奴才种子,分明像是簪缨人家娇养长大的,绝非寺院那般清寒之地养出来的女孩儿。

林锦楼若有所思的盯着香兰睡莲看了半晌,把画儿重新放进箱子里去了。

香兰一觉醒来已是下午,外头静悄悄的,隐隐传来丫鬟说话声儿。她睡得浑身发软,坐起来撩开幔帐往外瞧,只见灵清和灵素正在开箱倒柜收拾东西,一个说:“厚衣裳再带两件,入了夜还是冷的。”另一个道:“铺盖被子也要带着,万一奶奶想在外头榻上歇歇呢。点心和茶叶都装了么?果子戴几盒?”正说着,抬头看见想看见香兰已经起床,连忙过去道:“奶奶醒了,吃茶不吃?”

香兰开口,声音有些沙哑道:“这是忙什么呢?”

灵清笑道:“大爷让收拾的,说要带奶奶逛逛,过会子就走。”

香兰又一怔,林锦楼不是说“过两日等他忙完了”才去么。可出去转转到底让人高兴,她刚吃了半碗茶,这厢灵素已将衣裳捧来给香兰换上,又挑首饰给她梳头,手上也套了四五支镯子。正收拾着,林锦楼迈步进来,香兰忙站起来,林锦楼见她穿了大红五彩通袖罗袍儿,下着金枝线叶纱绿百花裙,腰里束着鸳鸯女带,腕上笼着金压袖,头上珠翠堆盈,衬得她白玉桃花一样的脸儿愈发娇俏了。林锦楼眯着眼上下瞧了瞧,香兰有些不大自在,却见林锦楼点了点头,道:“哦,你这样穿挺好的。”说完优雅迈着步子往堂屋去了。

香兰还没回过神,灵清得意道:“奶奶听见没?大爷说这样儿好看,我也说,奶奶肤色雪白,就穿这样晃眼娇艳的才漂亮呢。”香兰自己一打量才吃一惊,她方才惦记着出门,心不在焉的任人摆布,没料到丫鬟给她穿了这样艳的衣裳,戴了这些钗环。前世她在沈家,其实也爱做这样鲜丽的装扮,后来嫁给萧杭做了新妇,就更爱穿大红的……再后来她就没穿过这样的衣裳了,自做了林锦楼的小妾,倒是裁了几身红的,可这样正经婚嫁的颜色她每每都避开,不知是觉着自己不配,还是赌什么气。今日这大红衣裳穿在身上,恍若隔世,让她精神都震了一震。

一时收拾完毕,香兰便到堂屋去,林锦楼正坐在一旁的罗汉床上看信笺,他手边的炕桌上放在一盅枸杞排骨汤,一盅大补汤,粉白的碟子里放着精致的包子、面点等物,另还有两三样凤爪、鸡翅等小菜。此时外面雨早已停了,阳光从半开的镂雕窗子里洒在他身上,显得他身形尤其高大。片刻功夫,他也不知从哪儿也换了外出的衣裳,穿一件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鹤氅,里头是蓝色嵌青纹提花蟒缎棉袍,束着八宝带,头上的发也绾在白玉冠当中。香兰心说,他这样打扮起来也人模狗样的,不知他底细的人瞧见他,还真觉着他是个雄姿英发的人中俊杰。

林锦楼听见动静,抬头看了香兰一眼,用下巴一点炕桌另一侧道:“坐。”

香兰便坐下来,灵清已端来一盅汤,把盖子揭了,道:“先喝碗补汤开开胃。奶奶吃素包么?”

香兰闹不清这个钟点吃得是哪顿。

林锦楼道:“给她按爷这样的端一份儿。”灵清应一声便退下了。

林锦楼看着手里的信忽然冷笑一声,丢在一旁:“卢韶堂那龟儿子还跟爷抖机灵呢,巴巴托人说项,还以为爷真不敢动他怎的,找了几个穷酸儒乱拽文,写得天花乱坠,以为爷就怕了?爷这一遭就弄死他,有本事就让御史弹劾了老子。”说着揉揉眉心,前一阵他找不到人撒狠,把卢韶堂几个得力干将都派人悄悄杀了个精光,留下卢韶堂一个光杆,要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三个月,他要不是为了找陈香兰这个不省心的,早就把卢韶堂收拾完了,还能容这厮蹦跶到今日。可这话他不能提了,眼前这女人他好容易找回来,他不能再搞砸了,香兰还跟受惊的小兔儿似的,他不想看她战战兢兢的模样。

林锦楼想着便夹了个包子放到香兰跟前的碟子里,笑道:“方才忙了一回,觉出饿了,就再吃一顿,你也用点,吃完了出去逛逛。这宅子后头有一处园子,是临着保扬湖建的,平日里锁着,咱们过去看看景儿,园里有一处假山亭台,能眺着二十四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