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1 / 1)

她老家完美村是市重点水果种植区,常见的品种是番石榴、莲雾,她从小就爱吃这些,尤其是杨桃和木仔,因此一到季节,家里就总有吃不完的水果。

从小到大,举凡她看过一眼的吃的、喝的,都能吃到厌烦,即便她家并不富裕。这些年来了深圳,父母似乎还当她是小孩,来看病还要给她带零食。

杨不烦吃了两块,青芒爽脆,木仔微甜,消夏如降雪,甘若醍醐,非常好味。只是,水果腌的那酸涩味,仿佛能钻进心里。

她的妈妈不爱串门子,总是很沉默,看起来有点严肃。但是眼里有活儿,任劳任怨。

两人依旧没什么话讲,杨思琼看着女儿吃东西,看她松鼠腮一动一动的,清脆的咀嚼声破开这晨间的奔波劳碌,于是眉目渐渐舒展,她抿抿唇,想说点什么。

“早上你爸宰了只羊,给小江他爸带了半只来。”

说罢,杨思琼踢了踢那只巨大的白色泡沫箱。

江其深和他爸跟仇人似的,生活习惯也截然不同。江其深厌恶羊膻味,但是他爸却很喜欢吃羊肉,这些年真是没少吃杨不烦家的羊肉。

“这么重,多麻烦,寄过来多好。”

杨不烦咀嚼的动作变慢了,其实她想说,他们那么有钱想吃什么羊去买就行了,你何必那么辛苦。可是她怎么能没有心肝讲出这种话,她妈妈做这些都是为了她。

杨思琼没说话,又拿出一个大纸袋,大纸袋里装着几个小纸袋,里面是几种小食。有糯米猪肠、水晶粿、反沙咸蛋黄,和炸得香酥脆嫩的粿肉,这还没完,她又从保温袋里拿出一瓶冰镇苦瓜汁来。

她拆出一个食品手套,沉默地递给杨不烦,把塑料垃圾收拾好,妥帖地装进自己的裤袋。

杨不烦嘴里吃着甘草杨桃,膝上堆着晶莹剔透的水晶粿,而她的妈妈给她倒了杯去热气的柠檬苦瓜汁,只是静静看着。

她没有吃自己带来的任何东西,滴水未进,而水晶粿、杨桃、半只羊,或者说她自己的大半辈子,大概都是给她这个好像没长大的女儿准备的。

她携带沉重的泡沫箱来这里,无非是想省一单快递费,她很节俭,养殖业赚钱辛苦,她坐高铁都舍不得吃25一份的盒饭,但这袋封口处贴着45块价签的小食拼盘,她却舍得绕老远去给她买。

唉。

杨不烦无言以对。

要是她妈和她爸能自私冷漠一点儿就好了,这样她的愧疚感就会少一点儿。父母总在无声无息地牺牲,而她却活成这个熊样。

要做胃镜,杨思琼什么也不能吃,却并不觉得饿,等女儿吃得差不多了,时间也到了。

杨不烦收拾好去扔了垃圾,等往回走的时候,就看见妈妈的目光落在脚边的泡沫箱上,她弯腰,利爪似的手擒住泡沫箱底端的两角,稍一用力,就轻松地把比她宽两倍的泡沫箱抱起来,手背上的青筋暴突,表情却始终平淡。

杨不烦一个箭步跑过去,是时候重振一下为人子女的自尊心了,毕竟她比她妈高出一个头,平时也会健身游泳,有体力优势。

她让她把箱子放下,杨思琼见她态度坚决,依言照做。

杨不烦严肃凝视泡沫箱,然后沉腰,手握住泡沫箱底端,抿唇,双臂发力,同时心里大喝一声,泡沫箱离地。

然后她脑子空白了一瞬,好像有座山掂在她的手里,全身上下所有肌肉,连括约肌都在用力,但还是止不住颓势,两臂酸软沉沉往下坠,只闻訇然一声,泡沫箱无情坠地。

她满脸涨红。

杨思琼沉默看了她一眼,把背包摘下来递给她,然后轻松抱起泡沫箱,昂着头,往三楼的消化科去。

“发力点不对。”

“哦哦。”

她又说,“对不起妈妈。”

杨不烦跟在妈妈身后,垂头丧气并且羞愧,像个高大而窝囊的护法。

在消化科等了十分钟,号就叫到她们了,进去之后医生开了无痛胃镜的单子,两人交完费就去了内镜室。

等妈妈躺在麻醉床上被推进去后,杨不烦就坐在不锈钢长椅上,准备叫个闪送把羊肉给江父送过去。

然而不过两个小时没看手机,就有很多条工作消息进来,她把闪送羊肉的事情搁下了,先回复了工作消息。

HR肖甜跟她说完奖金的发放流程和计算方式,又说到跟她关系不错的尹瑶这个季度也有一笔奖金。

想到尹瑶一直没回复消息,杨不烦就顺嘴问她这几天有没有正常上班,肖甜说有。

事情到此便扑朔迷离起来,正常上班为什么不回消息?

肖甜问她为什么这么问,杨不烦说尹瑶好几天没动静,不知道怎么了。肖甜快人快语,称尹瑶周末还和云思雨一起逛街呢,发了朋友圈好多同事点赞,没啥事。

杨不烦嘴上打着哈哈,说自己这两天休假没来得及看手机,手上却已经同步点开尹瑶的朋友圈,刷新,最新一条是两个月前。

她屏蔽了她。

杨不烦关掉了手机。

想了一会儿,看见护士推着熟睡的妈妈出来了,杨不烦走过去,不知道为什么就委屈得龇牙咧嘴了。

成年人的社交规则就是这样,不追问不解释,君子断交不出恶语,就像安房直子的童话里写得那样,一切都在悄无声息的进行。

她努力平复情绪,却没注意到妈妈已经醒了,这个精瘦强悍的中年妇女一脸倦容地坐起身,用眼神询问她怎么了。

杨不烦回过神,赶紧抹了一把脸,成年后她就不怎么在父母面前哭了,顿时有点尴尬,说:“工作上出了点儿事。”

她习惯性地在父母面前撒这种小谎,一方面是潜意识里觉得为这种小事伤心、挫败不值;另一方面是不想让他们担心。

杨思琼问:“啥事?”

可问完转念一想,那些事她不懂,根本帮不上女儿的忙,她握住麻醉床的护栏,有点使不上力,说:“你毕竟在小江的公司工作,出了事问问他,他指定有办法解决。”

一说到江其深,杨不烦收声了,抬手抹去眼泪,近乎冷漠地平静着。

正说着话,她的手机屏幕亮了,来电显示是江父。

杨不烦接起来,电话那端的人嗓门很大,仍旧是不容置喙的口吻:“小杨啊,你找时间来我这儿一趟,有点正事儿跟你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