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1 / 1)

“既然她举荐过你,那朕也问问你的想法。”谢馥盯着她被官帽覆盖的鬓发,“朝野上下有数道折子,为薛玉霄请封王爵之位,升三.级,为卫将军,秩二千石,位次三司。又有几道劝说的奏章,说王爵之位功高震主,既然封赏,必然远去封地。如此重臣,怎敢让她离京、不在朕的眼底呢?”

谢馥并不想为其封异姓王。

谢若愚垂首答:“朝内要务,愚一介武妇,不敢应答。”

“但说无妨,朕免除你失言之罪。”

谢若愚迟疑再三,言:“陛下为主,天下自然听闻陛下之心意。况且丞相老矣,若是没有了丞相,凤阁众卿当即四分五裂,彼此反目,乌合之众耳。我闻现今众人已蠢蠢欲动、各执一词,互不相容,连大司空也难以凝聚……世家既然相敌,又有何可虑?请陛下自定即可。”

谢馥盯着她的脸,而对方却马上恭谨地垂下头去,让谢馥的视线无法落在面上。皇帝沉吟片刻,抬手批复,殿内静寂非常。

半炷香后,她又道:“粮仓的事,你做得很好,干脆利落、死无对证。”

谢若愚答:“理应为陛下分忧解愁。”

“粮草之事关乎大局,如果换了别人定会疑惑,你为何不问?”

为何?谢若愚在心中想到,即便不交给我,也会交给其他人去做。若是兵败出了乱子,亲手换粮之人非我,幕后主使非我,有何惧哉。如若你昏庸无道、激怒了众人,我一个活人,难道不会因时而变,当众揭发?

她正欲回答,殿外猛然响起一阵喧哗声。几人宫人喊到“殿下、殿下等一等通报”、“陛下有公务在身,谢统领还在里面,不可擅入啊殿下……”

声音混乱地交织在一起。

谢不疑推开阻拦的宫侍,面无表情地走来。他一身海棠红衣衫,身戴金铃,响声阵阵。墨发松松地编织束起,碎散青丝流泻下来,慵懒散漫,不顾礼数。入殿时看也不看谢若愚,直接道:“皇姐之无情,真乃我生平仅见。那些草包纨绔之流,不过沾了点士族的荣光罢了,便对我评头论足、挑三拣四,恶心至极。”

他的诘问丝毫不留情面。

但谢不疑本人――他自己,其实并没有生气,甚至连对此事的愤怒也没有多少。他只是模糊地感应到了谢馥要舍弃他,要让他离开京都的预兆。而他有心事未了,绝不可能屈从。

“衣冠不整,像什么样子。”谢馥斥责道,“不报擅闯,你的胆子也太大了,是该好好管教一番。”

谢不疑讥讽道:“管教于我?皇姐立身若正,自然可以管教我。但皇姐能把恩师丞相活活气死,还有什么颜面来管教我。”

此言戳中谢馥痛点,她面色瞬变,眸光阴冷:“四郎,丞相只是劳累生病,与朕何干。你如此言语,连我也不能容忍你了。”

谢不疑闻言笑了笑,说:“真是辛苦皇姐忍耐到今日。”

若在往日,他的脾气尚有几分收敛。但因为连日来对薛玉霄的担忧、被拘束看管不能相见,甚至连她的消息也很难听闻……谢不疑心中郁气难发,急痛不止,他没有半分退让,当着谢若愚的面取下身上的黄金装饰、将珊瑚宫的小印摔至在地,连名贵的、花卉染之的红色外衣也脱了下来一并卸除。

谢不疑身上金饰尽除、着一素白衣衫,行动无声,没有香囊、玉佩、印章,身上连半点尊贵的痕迹都消失了。他冷冷道:“血脉之论早就该死!我与你共一姓氏,同居宫闱,深感耻辱。宁愿卸此姓氏,不为皇室之子,为白衣庶民,好过做陛下的血亲姐弟。”

说罢转身离去。

谢馥咬了咬牙根,冷漠吩咐道:“四皇子言行无状,把他幽居在珊瑚宫,我下旨赐婚,择日出嫁,这期间不允许别人探望。”

宫侍彼此相视,皆胆战心惊,答:“是。”

……

皇帝驳回了为薛玉霄封王的请求,仅加官封赏,册卫将军之职。随后又传一道赐婚圣旨,将四皇子谢不疑许配给了江东孙氏女郎,选定吉日在京完婚。

在旨意下达之夜,谢若愚归寝居,照常更衣卸甲、除去佩剑,她换好衣服正要就寝时,突然脊背寒毛倒立,危机大作,如芒在背,她扭头欲看,一道破空声骤然袭来,砰地一声闷响,擦肩刺入木门内,飞刀穿破木质,几乎透门而出。

谢若愚浑身冒出冷汗,转头拜倒:“不知是哪位大人下降寒舍,还请一见。”

寝居之内,忽有一人抬手点起烛火,在一道幽暗火光之下,她听到一个非常平静、熟悉的声音。

“噗呲”,火烛声微响。

“谢统领居所上下,仅有数人伺候,简朴谨慎至此,比上一任有过之而无不及。”

火光之中,谢若愚抬首凝望,见到薛玉霄着一身玄色衣袍,锦带玉钗,将烛台上的白蜡点起。在她身后,有一个戴着面具的佩剑江湖客,沉默伫立,身如青松。

“原来是将军亲临。”谢若愚心中忽然一定,试探道,“陪都官道上,还仰仗大人指点明路,否则如今处境不知如何。”

薛玉霄低声一笑,道:“谢大人十分果决,能手刃族亲,闻皇位而暴起发作。要是陛下知道如此猛虎装作绵软愚笨模样,又要生疑变脸了。”

谢若愚答:“对我只是生疑,对拦路而以皇位相诱的将军,却是立斩不容啊。”

“斩我?”薛玉霄用铜挑轻轻拨动着烛芯,“军府义愤填膺、群情激奋,连拱卫皇室的京卫都怨声载道。如今丞相病重,世家离乱,局势动荡,乃是英杰辈出的大好时机,陛下即便下命斩我,却不知有多少人愿对我兵刃相向。”

“将军亲军四千,部曲无数,军中好友遍地,屡战屡胜,声望甚隆,陛下为之忌惮已久。”谢若愚道。

“她难道不想杀我?她杀我之心愈演愈烈,只是无法动手罢了。”

薛玉霄转头看向她:“我寻统领,只有一事相告。统领是一个聪明人,我不需要你为之冒险,只要大势将顷之时,你将谢馥所为公诸天下,我自然辅统领继任为帝,至于她的遗诏、圣旨,皆请付之一炬。”

她说这段话时,身后之人呼吸一顿,忽然将手掌压在她肩上,掌心拢起。

谢若愚更是浑身微颤,她再三抑制,平息了心中的波澜翻动,忽而起身,与薛玉霄正视:“将军此言当真?”

薛玉霄道:“你在她身边久了,难道看不出谢馥刚愎自用、傲慢多疑,你为她所做之事,一旦成了把柄,她就会立刻抽身急退,让你代她赎罪而死。譬如皇仓那几个看守的胥吏,难道她们的玩忽职守是真?还是验查粮草的官员小吏贪污受贿是真?不过是遵皇命行事,却被皇帝抛弃,她如此无情无义,统领为她效命,不觉得唇亡而齿寒么。”

谢若愚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

她给人的感觉与那日的公子完全不同。那日公子驾车而来,以匕首、侍卫相逼,一身寒凛之意,仿佛判人生死、诱人行险。而薛玉霄却始终笑意盈盈,眉目温柔,语声亲和,仿佛她确实为人着想,视人为友,让谢若愚几乎觉得她确实担忧自己的安危。

薛玉霄掸了掸衣袍,起身上前,握住她的手:“我在暗处,统领在明处,我尚且现身一见,为统领未来着想。”

谢若愚盯着她的脸,想起那日在宫殿之上,谢不疑与谢馥之间的争吵言语。对于血亲都没有容忍进谏的肚量,何况两人仅为同族,她飞快地思索斟酌,沉默半晌,忽道:“尧禅于舜,舜禅于禹,将军不欲受禅?”

薛玉霄只是微笑回复:“禅让乃是自愿,那要看统领之意。谢氏曾为司马氏择地封王,天下富庶之地,皆随统领之便。”

话至此处,两人才算是终于真心相见,表明本意。谢若愚虚浮着的心绪陡然落地――她知道薛玉霄为此事图谋已久,绝不可能只做什么开国元勋、什么亲重爱臣……她位高至此,家门煊赫,上面只有称帝可进一步。然而对方三番五次以“辅佐”之名利诱,谢若愚恐惧皇位之大,不敢轻易咬钩。

她虽然野心勃勃,对自己的本事却能称量几分。那是一个极为冰冷、严酷的位置,有薛玉霄从旁,她也会像谢馥一样寝食难安,夜夜怀疑。

谢若愚从喉间溢出一声叹息,闭目斟酌,忽然道:“建安宝地,正合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