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毕竟是在太极宫中,女郎流了一身皇家血液,顶了个公主名号,他只好压下气道,“是老臣眼拙,该长公主见谅。实乃彼时,殿下实在过于消瘦,老臣心疼的紧!”
分明是见她同母后说笑饮食欢愉,欲讽她心宽体胖,借此训导拿捏她。若是与她好好说,她自然以晚生之态敬他尊长之辈。如今这幅姿态,隋棠心中冷哼,念着母亲手足尚在,遂笑笑过去,顺手又摸来一个蜜桔,捏着手中把玩。
隋霖见之蹙眉,然隋棠到底不是意气用事之人,也知转眼宫门下钥,时辰宝贵,只将剥好的蜜桔奉给母亲,开口道,“舅父,孤闻陛说,您有事与孤说,此处都是骨肉至亲,但说无妨。”
经前头一遭,何珣也不再摆姿态,正色道,“殿下白马寺遇刺,凶手可说了些什么?”
这原也是隋霖想问的,他今日不豫,是因见隋棠神色平和,心情欢畅,根本没有对蔺稷产生愤恨之意。
如此,摆明他们的计划失败,白白浪费梅节一枚好棋不说,隋霖最担心的还是隋棠心有所偏,令蔺稷动情的同时自己也动了情。
“白马寺行刺的老妇与孤说,蔺稷杀了她儿孙,杀了京畿四百一十三人。”隋棠平静道。
何珣和隋霖相视看过。
“阿姊,你不愤恨吗?那可都是你我的子民!”
隋棠眼眶有些红热,半晌呼出一口气,“阿弟,今日我们在此说话仿若自在了些,是你将蔺稷的暗子除掉了是吗?”
隋霖点了点头,“还是要注意些的,朕不能保证禁中已经全部清除干净。”
“也就是说,陛下清除的人中确定有他的暗子,但是不确定是否也存在无辜,对吗?”隋棠问道。
“阿姊,这是没办法的事,朕也不想滥杀无辜。但是”隋霖亦叹,“朕宁可错杀。”
“所以阿弟,有区别吗?”隋棠勉励压制起伏的心绪。
“阿姊这话何意?”隋霖愤而起身。
“我的意思是,你和蔺稷所为并无差别。你们有各自的立场,所以我不觉你们谁有错。反倒是……”
“放肆!”何珣在这个时候开口,截断隋棠话语,厉声而起,“殿下放肆,你怎可说陛下和那蔺贼无甚差别,陛下是君,蔺贼是臣,君臣有别,乃天差地别!”
“于百姓而言,就是无甚差别。”隋棠也拂袖起身,扬声道,“无论是陛下还是蔺稷,都是高高在上可以随意断人生死之辈,百姓伏地如蝼蚁,如草芥,仰头观之尔等,无有差别。”
“所以,阿姊到底想说什么?”隋霖缓下语气,“是想说,让朕将这江山拱手让给蔺稷吗?”
“自然不是,我想说的是,与其相斗,不如同舟。”隋棠终于说出自己的想法,“阿弟,阿姊想与他将窗户纸挑明了,你们君臣间也将嫌隙说开。阿姊可以试着去说服他,让他保证无不臣之心,一生为百姓谋福利。如此若是他愿意,你能接受他吗?”
“阿姊,你太天真了。要让朕相信他甘心称臣,除非他交出兵权,交出全部东谷军。这样,大抵朕能安心几分。”
“他手中无兵甲,要如何征战沙场?退一步说,眼下他将兵权交给你了,你、”隋棠顿了片刻,“你也控制不住啊!还不如给他一颗定心丸,然后兵甲让他握着,如此平定四方。你们这样来回争斗,要死多少无辜!”
“阿姊,朕还是那句话,坦诚相见可以,你让他交出兵权,朕便保证一生不动他。”
隋棠长吸了口气,慢慢来到隋霖身边,“阿弟,或许很多地方阿姊想的还是简单了,想法也过于天真不够成熟。但有一处,阿姊不觉自己有错。”
“何处?”
“便是,眼下兵权在他手里,百姓能得片刻生息。譬如青台曲宴,他是拿了我们宫中的书,可是书藏在宫中不见天日。拿去青台,见了天日,也惠了百姓。这是活生生的例子。再譬如阿姊,阿姊回来七个月,和你相处四个月,你教我的是如何使用丹朱,就是如何杀人;然后我又与蔺稷处了三月,他教我、他教我如何饮食,如何欢愉,如何读书……你说的他种种不好,阿姊并没有感觉到,更不曾看到!”
“阿粼”何太后起身止住她话语。
“混账”何珣亦起高声。
然全被隋霖呵住,“阿姊,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就是想说,你所行种种,到底是为权,还是为民?”
“权在朕手,朕才能为民。”隋霖一把拽过隋棠,“你是不是被蔺稷迷惑了,也动心了?你是不是忘记你也姓隋了?”
“殿下!”何珣的话也随之而来,“你口口声声天下百姓,又视陛下君主为何物?陛下九五之尊,本该就是天下俱为其付之。天下所有尽归吾主,譬如兵权,便该收回。”
“阿弟也这般认为吗?”隋棠问道。
“舅父所言甚是。”
“非也。”隋棠柳眉倒挂,心中头回对胞弟生出失望,“圣人在《尽心章句下》中,分明是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百姓才是一切,民心才是根基。”
“君为轻,你简直混账!”隋霖一下扬起了手。
“仲儿”眼见巴掌就要落下,何太后呵住天子,上来护住隋棠。
“老臣来。”
所有人都不曾反应过来,只听得隋棠一声痛呼,竟是何珣从腰间抽出黄金鞭,对着隋棠抽下去。
厉帝一辈子荒淫昏庸,临了稍微清醒了些,却也全是为自个,唯恐去了底下被祖宗责骂,故而临终托孤,赐给当时在场的何珣黄金鞭,以慑诸侯。
可惜齐皇室式微太久,区区一截鞭子,哪个诸侯会惧怕,蔺稷便头一个没放眼里。是故这十余年,黄金鞭别在何珣腰间,有那么一点威信所在,但是朝臣大半去了蔺稷处,却也没见他抽出来打过谁。
这厢,竟打了一个弱质女流。大抵女郎话语实在过于激人,堪比儿郎刀剑。
“阿粼”何太后扭头见跌在地上的女儿,一时大惊。
连隋霖也愣住了。
黄金鞭乃硬鞭,虽何珣只抽了隋棠右臂至背脊一鞭,然到底是柔弱妇人,这样一鞭子下去,隋棠嘴角渗出血流。
只是更让隋霖不得回神的是,他的胞姐弱归弱,痛归痛,却反应极快,抹去嘴角血,一把拽住了黄金鞭。
许是何珣一鞭落下,怒意亦散的差不多,灵台清明起来,便也觉自己失了分寸,是故动作滞了一瞬。
就是这片刻的停滞,黄金鞭便落在公主手中,公主牟足劲就是一鞭抽下,复又一鞭掀翻元老,连带自己吐出一大口血不得已踉跄以鞭杵地撑住自己,喘息道,“太尉是为先帝打孤吗?难不成你忘了孤的命格,孤十岁前妨手足至亲,乃朱雀折足相;然十岁后是朱雀冲天相,是大齐的福星。便是先帝还在,亦未必会对国之福星动手。退一步讲,孤尚有为君的手足,为太后的生母,怎就轮得到你动手?”
隋棠面色煞白,目光寻向隋霖处,“再退一步,或是此刻蔺稷的细作尚在,若孤尚与阿弟手足情深,他若知晓岂不是要笑我们窝里斗,笑掉大牙;若孤已经与他同道,那是要他举兵在阊阖门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