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赶到医院时,母亲正在外面低低地哭。连清跑过去,发现她又老了很多。
连正帆半夜找不到连清,强奸不到活人的他只能一个人在书房靠喝酒解闷,喝着喝着就一头栽倒在连清桌子上,再也没醒过来。
“你爸是喝酒喝死的!”
许知岚的声音也苍老了许多,呼吸里夹杂着粘稠又冷硬的东西,凄厉地说:“烟、酒没一个好东西!把人都变得不像人啊!”
连清并不难过,只是郑重对母亲承诺:“妈,以后我养你。”
家里卖掉了之前的大独栋,为了省钱换了一个小一点的房子。
搬家那天,连清坐在运输车后座,身上的衣服沾了些装修油漆味和尘土的味道,他看着窗外自己曾经的家,忽然想起连正帆去世前一夜似梦非梦的幻觉。他神经质地想起弟弟曾经说过的相对论和平行宇宙猜想,忘记自己还在车里就猛地站起身,头重重地磕到车顶,发出一声肉体与钢铁交叉的巨响。
许知岚慌忙转过身,担心地问他:“儿子没事吧?做事小心一点。”
她现在也有些神经质,没了丈夫,没了收入来源,只有唯一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养子。
母子两个人坐在新家里,连清打开电视,调到一档脱口秀,试图努力活跃家里死气沉沉的气氛。夸张的美式语调和嘈杂的背景笑声从电视机里嗡嗡传来,许知岚看着电视机里大笑的人,忽然拉着连清的手哭起来:“早知道这个家会变成这样,当初就不该领养你让你和我一起受罪。”
连清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拍拍妈妈的手背说:“妈,你愿意等我毕业后和我一起回国吗?”
很快他和林頔一起毕业了,两个人都选择念博士,只不过他们不在同一个城市同一个学校,要暂时分道扬镳。林頔选择了偏应用领域的神经学科,而连清选择了临床神经医学。他希望有朝一日能把自己的大脑剖开,好看看里面到底是不是藏了一个连逸。
林頔开始把自己打扮得老成,而连清变成了一个絮絮叨叨的活泼男人只不过他的活泼是为了让妈妈开心才锻炼出来的。
大学毕业的最后一晚,他俩依然站在吸烟处抽烟,林頔忽然转向连清,问他:“你毕业以后留在这吗?”
连清摇摇头说:“我想回国,把国籍改回来。”
“我大概要永远留在这里了,我有点害怕回去。”林頔三两下就吸了半根烟,烟气全部咽下肚,一看就是个老烟枪。
连清说:“我是害怕这里。”
忽然他也蹲下来,和林頔视线持平,认真地问他:“你相信相对论吗?”
林頔看神经病一样看他:“忽然问这个干什么?”
“为了巩固物理基础教育。”
“好吧。”林頔说:“没被证明就是有可能,而且是物理大拿爱因斯坦说的,我信。”
连清看着吞云吐雾的林頔,说:“我也信。”
他的耳机里此时正放着杨千嬅在2000年发的那首少女的祈祷。
祈求天父做十分钟好人,赐我他的吻如怜悯罪人。
连清开始了漫长无望的等待,从美国等到北京,从十五等到三十五。他日复一日地坐在黑夜中,用望远镜观测月球与星星,等待相对论被证明,等引力波被发现,等一场宇宙奇迹。
16.
连清在二十六岁时回国进了医院,做了一名普通的精神科医生,每天被病人和科研包围得满满当当,倒也拥挤得没什么闲工夫想其他的事情。
许知岚在他三十岁那年去世了,连清推了所有工作才赶得及回来见母亲最后一面。许知岚这些年被无常的生活折磨得不成样子,明明不到十年却苍老了不止二十岁。
“清清,妈妈柜子里有当时领养你的证明手续,还有当时领你回来时脖子上挂的半块玉,你要是想找你的亲生父母可以回福利院问问。”
连清摇摇头说:“我不想知道那些事,您就是我亲妈。”
最终他还是按照母亲的意思把房子里的东西带回国,至于那套后来搬进的房子,许知岚早在自己病重时就托人卖了,她甚至连自己的医药费都没留,把卖房子的钱全打进连清国内的银行卡里。
处理好母亲的丧事后连清终于有机会哭了一场。那些伤害、那些过不去的事将永远烂在他肚子里,它们的债主已经变成一捧骨灰,没人会要求死人道歉赎罪,连清吞吃了一肚子痛苦,到最后也没有找到洗胃的机会。
引力波被发现那天正好距离连清的三十五岁生日还有一个月。
他刚出完门诊,回到办公室开始研读起最近一篇有关治疗双相情感障碍的论文。外面走廊里护士们叽叽喳喳地讨论八卦,哪个女明星孩子不是自己生的啦,哪个男明星是骗婚gay啦,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忽然有个一直没说话的护士看了眼手机,脸上的表情登时从不耐烦变成兴奋。
“引力波被发现了!”
这个消息显然不如八卦有意思,其他人没什么反应,草草讨论两句就换了话题。
原本在办公室读论文的连清僵住了,侧撑着脑袋的胳膊猛地滑下去,一下把桌子上的杯子打翻了。
他手忙脚乱地收拾好一地玻璃渣,重新打开手机,一则醒目的标题挂在网站首页人类首次直接探测到由双黑洞合并的引力波。
连清如同被针扎一般激烈地把手机扔在桌子上。
他靠幻想和不切实际的希冀苟延残喘地生活,而现在它们终于变成了一个死气沉沉的结果摆在他面前。
引力波真的被探测到了,但连逸依然没有出现。
连清彻底绝望了,他凭幻想中连逸的几句话等了二十年,像一个掏空的空罐子般活着,这一次终于彻底被锤死了。
他开始相信根本没有平行宇宙,更没有连逸,一切都是他过分聪明的大脑为了回避创伤而产生的幻觉和保护机制,而他自己是那个为了逃避痛苦而自导自演的狡猾导演。
连清决定自杀,决定最后一天做一个神智清醒的正常人,决定不要再等等不到的东西。
他靠在办公室硬得像铁板一样的椅子上面对电脑上读了一半的论文发呆,在安眠药自杀和煤气自杀之间考虑了一会儿,最后决定用煤气。
回家路上连清遇到楼下住的一家三口,连清和他们关系很好,逢年过节会把自己烤的蛋糕和甜点送给他们小女儿。
“连叔叔!”小女孩一看到他就一溜烟从父母身边跑过来。
连清摸摸她的脑袋,哭笑不得:“说了不要叫叔叔,叫哥哥。”
小女孩觉得他说得不对,反驳他:“我爸爸妈妈和你明明一般大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