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时候,下了训,大太阳底下,陈佑坐在操练杆上,拿着根冰棍,悠哉眯着眼享受,要么不说话,一说话语出惊人。他讲荤段子也不知道哪学来的,有模有样的。但熟点的士兵都知道,这家伙其实连个女朋友都没有。
这日子,不知道还以为过得声色犬马,其实屁都没有,全是空话。看见了进军营的女人,脸红得跟猴屁股似的。
起初陆熠对他的殷勤疑惑,事情干多了也就随他去。士官没个士官样,每天做跑腿,这事情陈佑觉得没什么。在外还是一副谁都不服样。对陆熠这个人,最多的还是认为他对下属太好了,平常训练场上往死了练。倒也不是陆熠不近人情,军校期间时,他对自己的标准比任何人苛刻,苛刻到陈佑都觉得他是不是有什么毛病?犯不上这么折磨自己。
陆熠这个人,话少,陈佑正好互补,两人下了训练场,后肩搭背地聊天,起初陆熠罚了他几次,但屡教不改,也就随他去了。从一开始的说十句应半句,到后来,陆熠也逐渐开始跟他说话,但更多时候依旧是个沉默寡言的态度。陈佑在外本来也是个靠别人先捧一捧话才乐意说下去的人,跟陆熠比起来,居然成了上赶着话唠的那个。
而陆熠这个人向来都是独来独往,跟下面人体贴归体贴,骨子里那股疏离感谁也亲近不了,像个闷葫芦,也不见他有什么爱好。放了假,大家都回家,只有陆熠一个人呆在军校宿舍里,也没见他干什么。逢节假日,有时候等了等电话,只有陆熠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在宿舍里看书,陈佑差点儿以为他是孤儿。
怎么有人从来不回家,也没有家人看望?进监狱好歹都有家属,陆熠过得实在寂寥。他觉着,无论出于对长官还是朋友的关心,总不能真让他孤家寡人地过节。有时候便带着他出去喝酒,说喝完了酒,醉了,事情就过去了。
陈佑后来才知道,陆熠交集的人不多,拢共就那几个。偶然认识宋陵甫这个人,也和他算不上朋友。
说起宋陵甫,陈佑听过这个人的名字,偶尔还打照面,知道他这个人是上面有关系的官二代。还以为是来玩一玩走过程提拔,真正让陈佑另眼看待还是一场军赛,才知道宋陵甫这个人是挺有本事的。但那也是军校里的事了,真正认识的契机还是因为陆熠。
陆熠和宋陵甫也算是王不见王,关系说不上好,也不僵。据说他俩认识是在军校时的选拔赛,谁都没分出胜负,再来一轮,是陆熠占了上风,也算不打不相识。
宋干节那天,宋陵甫来了步兵团,那时,陆熠是边境区兵团的指挥官,而宋陵甫已经踏进了曼谷总部军区的大门,升迁得比谁都快。
事务在身,宋陵甫是没打算多逗留的。交接完,看见陆熠独自一人在训练场上,还觉得纳闷,走过来一瞧,挺刻苦啊。
陆熠没有理会他,宋陵甫来劲了,坐在旁边指挥他。男人汗如雨下,像在发泄什么,一拳比一拳狠,打着打着,打到了宋陵甫身上。
等陈佑回来,就看见操练场上挥拳相向的两人。招招死穴,一副要把对方置于死地的力道。
宋陵甫没好气说:你他妈心情不好拿我当沙包是吧。
两人都挂了彩,陆熠还行,反正衣服是训练服,宋陵甫不太行,好好一身新军装,被打得像乞丐。
陈佑做个和事佬,两人也没真的计较,过去了就过去,当天晚上还喝了顿酒。就在美塞市场的一家不大的饭店,是休整期间,士兵们最爱去的。但那天放假,所有人都走了,饭馆生意一下冷清,没想到了快晚上还能接待客人。
陈佑原本回家,结果半道带了个人来,坐在旁边的人斯斯文文,戴着副金丝眼镜,长得白净,看起来文弱书生像,扛不住几拳打。话也不多,跟着陈佑喊哥,但喊的是二哥。
陆熠看了他一眼,也没说什么。这文弱书生说他叫陈醉。
看起来跟废话一箩筐的陈佑完全是两个极端。
宋陵甫哦了一声,打量几眼,哟。还穿着今年刚入伍的新军装,打趣问:亲弟弟啊?拉过来是想人我们照应照应?
陈佑说不是。他这弟弟从小脑子聪明,当个文官走仕途挺好,就是倔,想跟他一起进军队。
宋陵甫说,脑子聪明好啊,走仕途还是走军队,都能混个好前途。拍了拍他肩膀让他多加努力。
陈醉话也不多,看了眼旁边从一开始就没说话的男人。陆熠视线逼人,不说话,一股子让人心惊肉跳的怵意。
他很难想象,这就是他哥口中慈眉善目的长官。陈醉起初进军队的第一笔钱,还是他给的。
喝完了这顿酒,才算是正式结识。宋陵甫也回了曼谷。
这样平顺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陆熠这人求权,想往上爬的野心压都压不住,有什么任务,第一时间争。想带着大家往上升。
陆熠对部下待遇不错,他的第一批分配的部下,基本是忠心耿耿。给一句命令,每一个人都能发自肺腑地喊出忠诚二字。
那时候的陆熠升迁很快,升迁少尉再到中尉速度还不过一年多时间。
他的仕途看起来一片光明啊,所有人都觉得他以后必然是个大人物,陈佑也是这样认为。
他对陆熠说的最多一句话是:我信你的。
他是真的相信陆熠,也认为他以后必然前途无量。哪怕做点什么,卖鱼卖货都能当大人物,还会和兄弟们分一杯羹,陈佑对于这点,深信不疑。
结果不到半年,他们接到一场前往密支那的泰缅配合行动剿匪的任务。
这些攒出来的资历功勋只差临门一脚就可以拿下个几等功再次升迁。出发时的誓师大会,所有人都是自信飞扬的。
边境线上,这样的实战,他们经历也大大小小了,没几个害怕的。
想到了很多种结果,却唯独没想到,这场战役,会是一次有来无回的断头路。
他们赢了战斗,却输给了敌人空中源源不断的增援,以及不知道哪里飞来的轰炸机。
那张战役,真是惨烈。野火四起,烧得哀嚎遍野,温度高到能顷刻之间将人融化。目光所及之处,血流成河,尸块成堆。
那天,气温骤降。
三分之二的人死在了孟拱河谷的轰炸,剩下的人退守广朗普至3号界碑山上。这是陆熠第一次知道,原来缅甸是会下雪的,他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雪,四周白茫茫一片,望不到尽头,看不见路。
士兵流出的血,像冬日里的腊梅,鲜艳得刺眼。
发出去的请求增援,没有一条回应,信号连带着也断在茫茫雪山。他们似乎已经被抛弃了。即便陆熠已经意识到什么,他依旧坚持不懈地发送信号,向他们保证,安抚,一定带他们回家。
这一百多名的士兵,目光坚毅望向他,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所有人濒临死亡边缘,哪怕饿得胃里什么东西都没有,只能嚼雪吃树皮,冷得全身僵硬长满冻疮,依旧相信他能活着出去的期盼。
陆熠浑身发抖,他已经感受不到冷,他感受自己的心在颤抖,唇瓣颤着,说不出一句话。
最后,他们冻死在没有物资,也没有资源的雪山之上,最终也没能跨越这座无顶之山。
轰炸机紧咬着不放,活着的人越来越少,陈佑是唯一陪着他突围到最后的人,到了最后关口,两人身负重伤,被炸得耳朵失去听觉,血汩汩地不知从哪个地方冒出来。
陈佑铺在他身前,伤得更严重。等到快下山的小路时,已经无法支撑起身体再走下去,整个人栽倒在雪地里。
原来雪不是白色的,是红色的。
陈佑说不了话,一说话,喉管里就开始冒血,泉水一样往外溢。那张白净的脸一半血肉模糊,快认不出模样。他是真的走不了了。他不能拖着陆熠,于是他一把推开正打算拖着他,背他下山的男人。
那力气大得吓人,又或许是陆熠也用尽了力气,实在无力,被他轻松地推在地上,倒出一大片血塌痕迹。
这场雪太大了,轻而易举就能掩盖他们存在的痕迹。这时才明白生命是如此脆弱易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