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破花海的这丛黑棘林,不失为边界唯一的掩蔽,却也是于旅人最不明智的路线。其中暗沼遍布,锋利的芒刺间几乎没有真正可以穿行的路,以至巡逻兵都将之视作天然屏障而疏漏过去。

指尖燃起拓路的妖火,酒吞焚开不长眼的荆棘芒刺,朝林木深处摸索进去。

他发现几处看似不久前被人通过的地方,但悉数被做了善后的掩盖,其后引领线索的是接连三个暗沼之上借折断的荆棘巧妙铺就的“桥梁”。酒吞蹲下身,仔仔细细察探,那整条行经之路淋漓滴落了大片血渍,只是时隔多日,血渍变得发黑暗沉且藏在枝杈之下辨不真切。

他沉下心继续朝前探去。

拨开黑棘尽头的木丛,眼前开阔的荒土上绽落着更鲜明的一串墨红痕迹。与此同时出现在他眼前的,是禀报军情的手下口中那架坠毁得面目全非的直升机。

年轻的鬼王没有面露诧异,甚至全无陌生之感,因为这并不是坠毁在鬼曳城边界的第一架直升机。

第11章壹拾·幻镜(发现了主人的秘密,彼此拆穿) 章节编号:6643096

耳畔遥遥响起空洞湿润的铜铃之音,酒吞骤然蹙起眉头:

“茨木?”

那个人类料定之中地逃出了圈禁他的房间。

此时此刻,花海的西南角,那片迷雾与幽潭隔绝的真正的死亡禁地彼端,身披简陋的粗麻长袍的身影正缓缓抵达他的目的地。

踝上挂着的铃铛进了水,声音不复昨夜悦耳,亟待晾干,此外并没有更多值得忧心的地方。毕竟特种兵出身的茨木有着炉火纯青的泅水技能,昔日整个独立兵团能与他一较高下的唯有他的长官。

暗流湍急之处,水下岩石间必有暗道。强劲到足以将人卷入潭底的漩涡背后往往也有足够成年男子的身体通过的岩穴,只要屏气够久,跟随水流就能抵达彼岸。他曾在无数任务中反复锤炼过这些,因为比起敌人的枪林弹雨,状似不必设防的自然天堑才是他们这种身怀绝技者的无人之境。

茨木没有想到如今擅闯鬼曳城的他也能如此幸运。没有巡逻兵会傻乎乎地守在这种地方,因为鬼曳城所有的妖怪但凡不是有心寻死,都不至于尝试穿越这座被比作食人鳄的怪潭。

妖鬼尚且如此,遑论外面人类这话是从今日新结识的卖酒小贩口中听来的。

他只在窗口朝那挂了一身铃铛的小妖怪打了个响指,就成功引来了对方的注意。他悄悄用不知何时掌握的鬼族的语言与之寒暄,却不料小贩消息灵通,一听说他是鬼王养在身边的人类,竟低声炫耀起自己知道的有关鬼王的情报来:

“据说咱们妖怪以前都跟你一样是人,来了这里才化鬼,以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就像喝了我的酒,大醉一场连鬼王也不例外呐。”

它问茨木是否即将化鬼,茨木不置可否,它便接着说:在那片千鬼曳花丛的西南角有一片死潭,传闻是鬼王来时的入口,但没有东西可以越过去一探究竟。它看茨木体格非凡,误以为他正在化作什么天赋异禀的大妖,自始至终都撺掇着他将来去死潭那边看看。

茨木却已等不及化鬼。

今天早些时候,曾他尝试用意念驱动铜铃暗递过来的力量。当他强化那些记忆中的脸孔,镜中自己的面容竟像一汪潭水般波动起来,将他短暂地幻化成了意识里别人的样子即便维持不了太久,对于逃出这扇门而言已是足够的掩护。

以是茨木兵行险着,借口今夜要为鬼王助兴,意欲邀请酒贩进屋,不料真的获取了守卫的放行。

将小贩拐进屋内,茨木佯装酒量极差,诱导那妖怪端起酒碗替他试酒。一碗接连一碗,它生生将自己灌得步伐不稳起来。屋里一人一鬼一真一假,簌簌的铜铃乱响,守卫只当胡闹,干脆不闻不问。

这之前的每一步都只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茨木竟没想到一切进展得如此顺遂。他的鬼王似乎并没有让守卫对他严加看管,反倒好像暗示过他们适当满足他的要求。内心的本能将之理解为偏爱的同时,理智告诉他这是一种为对手的后招肆意放行的大度,意味着酒吞自知大局在握,并满怀期待地等他做些什么。

茨木明知如此也没有别路可寻。他权当来日落在酒吞手里算不得输得惨痛。

屋内安静下来的时候,守卫才进来察看。

他们不知茨木已经披着小妖的粗麻布袍将对方与自己互换了样貌,只盯着地上醉得睡死过去的“人类”一通懊恼,将真正的茨木当做卖酒小贩胡乱骂了一通,急急往外赶了出去。

此时,背负幽潭面向迷雾,茨木扯去布袍,孑然立在空旷荒凉的黑砂之间。雾气散去的时候,暴露于眼前的是一架残破得面目全非的直升机。

茨木认得它,因为它曾陪伴过他许多弥足珍贵的时刻。

他一步步缓缓地走向它,像是亲自迎接故人的遗骸,瞻仰其弥留的神色。方才触碰到小妖的衣袍,他发现自己的意识中多了一些碎片般的画面,于是明白铜铃传入他身体里的能力也包括凭靠触物读取记忆,那么这架直升机的残骸恐会对他如实诉说他想知道的一切。

脚边横着的妖化的尸骨牵掣了茨木的步伐。

他盯着挂了半边腐肉的枯黄颅骨,注意到那下面仍然得体的领带西装。这显然是酒吞昔日的同行者,妖化在抵达鬼曳城之前,却未及踏足禁地就被干净利落地了结了生命。

残骸周围还散落着几具相仿的枯骨,从颅骨的数量来看约摸八人,恰是往日固定辅佐尊主的人数。

茨木蹲下来,伸手点在脚旁这具骷髅的眉心,缓缓闭上眼。

黑暗的视幕下亮起微光,四围的景物是尊主的书房,墙上的日历指向自己离开庭院的次日。记忆的主人正将一个不幸的消息递给尊主:老爷子在度假中意外地与世长辞。他的话语低沉哀惋,内心却充盈着令人无法忽视的侥幸。

尊主身形一滞,面具的遮挡使他并未流露神情。

他沉声说了句“知道了”,挥手屏开众人。记忆的主人转身待走,行至门边却回头张望,只见尊主起身的背影忽然踉跄着扶在桌前。他大口喘息着,五指猛然捏紧自己的前额,修长尖利的指甲便在这时生长出来……

交涉,威逼,胁迫。往后的画面凝练成这几个关键词。再后来,便是直升机轰鸣的旋桨声与迷雾云墙背后诡谲而盛放的花海。

视角周围已是一片怒火滔天。

记忆的主人化出妖堕的指爪,抠着嶙峋的岩石从残破的即将爆炸的机身上跌跌撞撞地翻下来。他伸手拨正骨折的颈椎,朝同样残破不堪的同伴挥出一个手势。待八人尽数脱身,他们棘手地盯着机身中央被火海吞没的地方,内心升起搞砸一切的恐慌。

却在这时,背后迸发一声皮穿肉烂的响动,一片鲜红溅满视野,旋即断片。

每一枚头骨上残留的画面几乎一模一样,包括戛然而止的地方。尸身们胸前破碎的血洞或许解释了结局,那是他们西装革履的遗躯上唯一的破损,可见是一招毙命,但竟无人得见袭击他们的身影。

预感在心口升腾,茨木强压着突突乱撞的心跳,一步步朝着那些记忆里火海吞噬的中心走去。他仍记得,那个位置安放着这架直升机上独属于尊主的座位。

焚得焦黑的框架之间,没有人也没有骨骸。

仅剩的是一根宽阔锋锐的钢条,大抵是剧烈的碰撞下断裂并飞出的组件,它不偏不倚地斜插在那个本应有人坐在的位置上。

钢条之上大块的浓黑不拜火焰所赐,而是氧化多时的红色浆液。

崩溃的预感袭来,心口猛然一窒。茨木大口地喘息起来,他感到聚在身体里的力量紧随他骤然无力的心境飞速弥散,腰间鲜明的撕裂之痛毫无征兆地翻涌上来。

跌跪在破溃的残骸之间,茨木颤抖的手掌轻轻抚摸在那片早已冰凉的黑血上。

脑中,滔天的火海矗起成壁,将天地隔绝,气浪遮蔽口鼻,不留一线生机。比火光刺眼的是那个朝思暮想的身影胸前染透的大片殷红。

他自始至终强压着身体里翻涌着的妖堕力量,使弥留的念头摒弃一切阴谋与杀戮,飞向一片安静湛蓝的海湾。那里,一个红发高束的背影正沉默且胶着地企望远方。

“茨木,好好地走下去。”他心说。失去体征的生命熄灭光点,灰白的体肤闪过一片诡谲的流光,随即与烈焰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