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瑶夕一怔,看到齐允经过她身边,越过她,从套房里的小冰箱里拿出几罐啤酒,拉开套房客厅的窗帘,将啤酒放到露天阳台的小桌上,回身看她。

“过来坐会儿。”他说。

啊?宁瑶夕下意识听话地走过去,来到他身边时才反应过来,看看啤酒又看看他。

“齐纪,我酒量不行,你知道的。”她说,忍不住小声嘀咕,“要是行的话之前也不至于当街耍酒疯,拉着你不放,还要你把我送到公司宿舍去……”

“我知道。”齐允平静地说,“你的房间离这里只有几步远,这次把你送回去很方便。过来聊聊,有些话只适合酒后微醺时说,清醒时说不出来。当然,不愿意的话不强迫,早点休息。”

宁瑶夕短暂地沉默片刻,而后微微笑了起来,在椅子上坐下,拿起一罐啤酒,拉开拉环。

“没什么不愿意的。”她笑着说,“齐纪,你想知道什么,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随便你问,你有我的全部信任。”

说是酒醉真话局,齐允倒也没有真的灌她,喝了一罐就让她停下。宁瑶夕感觉自己的酒量被看扁了,梗着脖子嘴硬:“我不是过来养鱼的齐纪!这点酒够干什么!不过给我垫个底!”

“晚饭都没吃,胃里空荡荡,话倒说得挺满。”齐允看她一眼,毫不留情地拆台。宁瑶夕缩缩脖子,无言以对,却是没听他的安排,笑着又喝了口酒。

胃里没有东西垫着,确实更容易有那种轻飘飘的感觉。宁瑶夕感觉自己目前还好,只是稍微、稍微有一点从胃里涌上来的星点亢奋……但齐允依然是冷静的,并没有顺着她的情绪引导话题,只平静地说:“晚上十点时我过来看过你,你还在练习,没打扰你。”

“谢谢你哦。”宁瑶夕笑眯眯地说,“我还以为你会直接把我拎去睡觉呢,怎么没打断我?都不像你风格了。”

“你一心决定要去做,要去努力,要去追逐的事情,我不会阻拦。”齐允平静地说,“我只是你的经纪人,负责为你的事业找出一条最合适、能走得最远的路,但到底要不要走,要不要和我一起走,决定权还是掌握在你自己手里,我不能也无法强求,只接受最终的结果。”

宁瑶夕晃着手里的啤酒罐,短暂地沉默,侧过脸来看他。

“我真的很难突破。”她喃喃地说,“越想要做好偏偏越做不好,这和以前每次无能为力时的感觉还不一样。以前我知道是命运对我不公,但是这一次,我找不到其他理由来解释自己的失败,没法让自己释怀,我过不去心里这关。”

“这不去的关不光是没有进步这点吧。”齐允看着她,声音平稳,话语却直直戳中她的内心。

他问:“你只有爱情戏演不好,是吗?为什么?”

宁瑶夕灌了自己一大口啤酒,用力咽下去,呼出一大口气,才浅淡地笑了起来。

“不相信嘛。”她说,“齐纪,你要是生活在我的家庭,那你肯定也不会相信爱情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我从出生起就是奶奶抚养,她总是会说我爸爸是在外面挣钱养家,然后日日夜夜地咒骂我早早离开这个家的母亲。我小时候天天听她这么讲,也是信的,后面慢慢就明白了,我妈妈不是个坏人,她只是太不堪重负了,才选择逃离让她压抑的一切。我奶奶是个好母亲,但绝不是个好婆婆,她重男轻女,很难相与,没读过什么书,性格很刁钻。但我没有什么可怪她的,她千不好万不好,就算不那么喜欢我,到底还是将我平安养大。

“我长到十几岁,没见过我爸爸几次,他每次回家时装得都还不错,赢了钱才回家一趟,会给我买点东西,我小时候总盼着能见到他。后来我十五岁,一夜成名,又见到他,他对我笑得很亲热,说我能养家了,等还清家里这些年欠下的一点外债,一家人就能一直在一起了,那时我真的特别开心,觉得命运对我特别眷顾,虽然我生长的条件不好,但终有苦尽甘来的一天,我很知足。”

宁瑶夕仰起头,靠着椅背,目光悠远,似乎在穿过光阴看久远的过去,似乎已经这么看了太多次,带着种温柔而平静的麻木,神色平静,明明是有点爱哭的人,此刻却连眼圈都没红一下。

“后来的事你都知道啦,赌鬼的嘴里是没真话的。”她轻描淡写地说,浅淡地笑着,抱着啤酒罐,悠悠地摇来晃去,看起来洒脱而轻盈,曾经用多漫长的时间接受与面对这一切只有自己知晓。

“不过呢,后来我又发现,不光是赌鬼嘴里没真话,其实很多人的嘴里都没有。当时签我时信誓旦旦做下很多保证的张桐嘴里没真话,发现我巨债缠身后只想着怎么多压榨我一点。我后来遇到的导演嘴里也没真话,明明说欣赏我的演技,但我不愿意晚上去他的房间聊,那个角色给了一个愿意去的人。我这个人好像没任何特别,利益,皮相,就是由这些组成,换成谁都一样。所以为什么有人会只喜欢我呢,很不合理,大家都是谁都可以的,我大概也是这样。”

如有能给予一点温暖,那么谁都可以。就像在寒夜中颤抖着前行,这时候无论哪根火柴都是一样的,只要能提供那一点片刻的温暖,高矮胖瘦,善恶居心,又有什么区别。

她在还没有喜欢上谁的时候,已经觉得自己不可能喜欢上谁。

“完全不对。”齐允摇了摇头,否定她的说法,“正是因为你和其他人都不一样,所以八年之后我才又一次做下签你的决定。曾经你什么都有,现在你什么都没有,但是你还是你,是我眼中和别人截然不同的人。”

宁瑶夕缓慢地眨了眨眼,转头看了他好一会儿。

“你别骗我。”她喃喃地说,“你不知道,齐纪,我很相信你的,一直很相信。我谁都相信的那个时候,唯独不信你,后来才知道,只有你说的是真话。所以后来我就很相信你了,你不要骗我,这样我相信的人又少了一个。”

齐允说:“没骗你。”

宁瑶夕没说信或不信,就只盯着他看,不说话。齐允被她看了一会儿,顿了顿,忽而起身,走进屋里,拿过自己的平板电脑,登陆云账号,开始在里面翻翻找找。

他翻了很久,宁瑶夕探身在一旁跟着看,快把屏幕看得重影,茫然地问:“在找什么?”

“找一份八年前的文件。”齐允头也不抬地说,将云账号翻到几乎最底,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找的东西,将平板递给了她。

“八年前没能让你看到。”他说,“拿到现在用已经不合适了,你的情况有变化,我的能力也有变化,之前给你做的企划案都是现做的,比这份成熟很多,可行性也高不少。但是之前给你看的那五个企划案一共只用了我两个晚上,八年前的这份我写了一个礼拜。”

什么企划?宁瑶夕茫然地接过电脑,看向屏幕上展示的文件,一眼就看到了文件的标题。

《艺人宁瑶夕八年职业规划企划方案书》。

宁瑶夕愣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向后翻。

文件一如齐允所说,是从八年前的她出发,为她量身打造的一份规划方案。上面从电视剧到电影,从综艺到时尚代言,一应俱全,规划与展望一目了然,发展方向清晰明确,尽管比之现在显得稚嫩些许,依然能一眼看出是齐允的风格。

宁瑶夕看了很久,才问:“你八年前就想签我?”

“嗯。”齐允应了一声,言简意赅,“也不能是说被张桐抢先一步,当年他是华盛辛苦挖来的最有名的经纪人,我还只是个刚进公司、大学还没毕业的实习生,真要让我和他公平竞争,我也未必有胜算,最顺利的情况不过是这份企划案能递到你面前。但我看我张桐当年那份企划,写得花团锦簇,谁看了都难免心动,你是公司重点培养的艺人,我能签你的希望非常渺茫。”

宁瑶夕的手在屏幕上轻轻摩挲,小心翼翼,如果隔着八年时光,触碰自己的另一种可能。

“可是张桐的那份企划案没能实现。”她说,“按照你当年的规划,我现在已经是一线了。”

“我的也不是一定能实现。”齐允理智地说,“当年的我没有现在这么有把握。”

“当年为什么看中我?”宁瑶夕喃喃地问,语气里夹杂了太多的错愕。

然而更令她感到错愕的是,齐允说:“不是我看中你,是你看中我。”

宁瑶夕愣了一下,不明就里地看他。齐允稍稍垂眸,平静地道:“八年前你还没和公司签约的时候,第一次来公司,李总为了彰显公司实力雄厚,拿了一堆之前的艺人企划案给你展示。这个环节是李总临时兴起加的,公司里的企划案都临时搜罗过去,我的也在里面,你把每一份都看了,然后拿起我的那份,说这份写得很好,看完之后让人真的相信一个艺人就应该被这么培养。”

那时他回学校上课,和宁瑶夕擦肩而过,两天后才知道这件事。原本完全没觉得这个公司重点要签的艺人和自己这个实习生有什么关系,那之后鬼使神差,真去研究了对方的资料,打开她的出道代表作逐帧看了很多遍,花了一周时间写完企划案,写到第四天的时候就听说了宁瑶夕和张桐签约的消息。

他接到消息后并不觉得意外,但之后还是将这份企划案完整地做了出来,哪怕已经知道它不会有用武之地,写完后没拿给任何人看过。

只有云芷在成为他的艺人之后,翻资料时偶然看到纸质版。他当时没什么特殊的反应,只说:“没用的文件,扔了吧。”

纸质文件早已经扔得没影,不知道为什么,这份电子稿他却一直留着。

张桐拿给宁瑶夕的那份企划案他后来看了,和张桐一贯的风格不太一样,倒像是借鉴了他的思路格式。他一个实习生,没人会理会他的这种想法,他也没有和别人说,自讨没趣,多没意思。

但时隔八年,他终究还是拿到了宁瑶夕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