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租客也几乎算是最囊中羞涩的那批,过年了也不一定有钱回老家,即便正是除夕当天,这里的油烟与嘈杂都一如既往。唯一稍稍不同的可能就只是这次油烟气更重了一些,大年三十,只要不是一分闲钱都拿不出来,总会给家里置办一桌好饭。

“我这几年都住在这里。”宁瑶夕向他解释,“住学校宿舍虽然条件好,但晚上不好出来,外卖夜间跑单还挺划算的,我一般会跑到十二点,送几个夜宵的单子再回来睡觉。也没法再租更远的地方,这里地段好,离学校近,再远的话我每天上课就要起很早,可能撑不了那么久,劳逸结合我还是懂的。”

齐允面无表情地说:“懂吗?没看出来。”

“哎呀,我不常生病的。”宁瑶夕掰着手指头和他数,“上次生病还是去年六月份呢,再上次是前年,总是一两年才病上一回,都只是感冒而已,我身体很健康。说起来我真得感谢它的配合和懂事,生病的开销其实还蛮大的,对以前的我来说负担很重,那时候根本生不起病。”

“别做梦了,你之前那种恶劣的生存环境,怎么可能是身体好。”齐允沉默着和她向前走了一段路,才语气淡淡地道,“全靠意志力强撑而已,自己知道生不起病,所以小小的不舒服都硬挺过去。超出意志承受阙值的才会反应到身体上,你之前不常感冒,每次感冒症状一定很重,身体传递的信号是讲道理的。”

“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宁瑶夕仔细想想,觉得自己好像的确没法否认,“上次感冒就很严重,高烧了两天,我感觉自己可能昏迷了一阵,那几天都过得和做梦一样……当然,和之后遇见你相比,梦得还不够大。”

齐允轻轻呼出口气,没说话,只有细微的白雾逸散出来,稍稍模糊了他的眉眼。

宁瑶夕看不清他的表情,想了想,没就着这个话题继续,只对他解释:“我和我爸断绝关系之后,我奶奶因为这事和我闹掰,我过年也就只能自己一个人过了。楼下超市的方婶第二年看见我还没回去,就招呼我下去吃碗馄饨,她自己包的。其实还招呼我去一起吃年夜饭,不过有碗馄饨我就很感激了,再奢求更多就有点太不识好歹了。”

她眼睛轻轻地弯起来,说起这话时显得很轻松,并没有什么芥蒂,越来越能坦诚地直面自己于无声处的胆怯。她说完之后想了想,觉得说得不太透彻,但又找不出什么更贴切的说法,困扰地问齐允:“你能明白我这个微妙的意思吗?”

“嗯。”齐允应了一声,淡淡地道,“就算别人发出了邀请,去了也始终是客人,出现在那里本身就是种突兀,没什么意思。”

“对,就是这种感觉。”宁瑶夕笑起来,耸耸肩,轻松地道,“你不觉得我想太多就好,我这个人其实有时候有点别扭,绝大多数时候都不是个勇敢的人,我不喜欢出现意外变量的生活,超出自己的理解范围就会觉得棘手。”

“我知道。”齐允平静地说,却是又说,“但我感觉不完全对。”

“啊?”宁瑶夕茫然地看他,手搭在耳边,作洗耳恭听状,“请我的经纪人对我的自我评价发表重要讲话。”

“你对好的变化是有着很强烈的向往的。”齐允说,“但是又很悲观,觉得未来没可能达到你的期待,有时候挺矛盾,但是也能理解。”

宁瑶夕安静了一会儿,轻声笑笑。

“……或许吧。”

那你呢?宁瑶夕问他。

齐允目视前方,闻言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眼都不眨,淡漠而平稳地说:“我对未来没有超出自己能力范围外的期待。”

有时候真羡慕你这样的性格。宁瑶夕发出由衷的感慨,没再开口,两人一前一后,穿过逼仄拥挤的狭路,终于来到小超市门前时,却都愣了一下。

里面漆黑一片,完全没有动静。

“……可能是走亲戚去了?也可能是他们的孩子从国外回来了,接他们一起去吃年夜饭。”宁瑶夕站在超市关着的门前,发了好一会儿呆,才反应过来,抬手揉了把脸。

“来得不太凑巧……不过对方婶来说肯定是好事,真好。”

她真心实意地笑起来,开开心心地转头去拉齐允的胳膊:“这么说我还怪幸运的!要是我现在还住在这里,今晚岂不是不光没有方婶的馄饨吃,连生病了都没人照看我?虽然之前也没有,但大过年的,好像还是有点太凄清了……总之大恩不言谢,我都记着,以后慢慢还,一时半会儿还不清的话,你就多等等我。”

“人既然不在这儿,那就回去吧。”齐允说,将她说话间散落下来的棉围巾系回去,故意系得很是难看,宁瑶夕果然往回走的一路都顾不上说话,陷入和围巾的斗争当中。

快走出这片筒子楼的时候,她终于将围巾漂亮地系好了,劫后余生般长舒口气,抬头看向筒子楼上方被遮挡得只剩一线的天空,微微出神。

他们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宁瑶夕磨了齐允一整个上午,终于把人磨得无话可说,同意和她出来吃这碗馄饨。冬天黑得总是很早,下午五点,天就已经暗了下来,到了华灯初上的时候。

“人的心境不同,看事情的角度真的会不一样。”她喃喃地说,“我之前都没发现,你看,这道狭窄的一线天是彩色的,像是筒子楼里独有的小小银河。”

申城繁盛的霓虹灯光将夜幕染成绚丽缤纷的颜色,无论是一线还是一片夜空,都不是纯粹的黑色,像许多层轻纱相互交叠成的霓裳,也像用所有美好颜色调配的画布。大城市的万家灯火,璀璨得让所有向往着这座城市的人心折。

齐允仰头看了一眼,没否认她的说法,只问:“之前没看见,所以经过这里的时候都在想什么?”

想什么啊……宁瑶夕回忆了一下,耸了耸肩。

“那个时候只顾着害怕了。”她说,“夜晚太深太黑,这些微一点光,没法照亮我。”

最终还是坐上车回了家,宁瑶夕在路上一直在琢磨年夜饭要吃点什么,连累齐允陪她连着喝了两天粥,就算齐允没说什么,她也实在过意不去。自觉没再发烧,觉得自己好像又行了,遂下单一堆鲜菜到家,准备按原计划露一手。

没成想菜送过来时却不止一份。她拜托齐允去取菜,齐允却拿了两个袋子回来。宁瑶夕好奇地凑过去,视线从自己那份菜上掠过,看向了齐允那包。

不比她的一大包,很小的袋子,里面东西显然不多。

“你也买菜了?买的什么啊?”宁瑶夕将爪子伸过去,想要查看一下。不过齐允显然并没有瞒着她的意思,任由她将东西取了出来。

面粉,五花肉,玉米粒。

“我不太会包馄饨。”齐允平静地说,从她手里将面粉拿过来,“不过肯定能做熟,不至于吃坏身体。玉米鲜肉馅行吗?不行的话,你买了什么菜,拿过来我用一点。”

宁瑶夕微微怔住了,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没法控制自己做出什么反应,只无声地盯着他看,视线完全无法移开。

齐允将小袋面粉的包装拆开,顿了顿,朝她看来。

“不就是馄饨吗?”他说,“不用回头去找,我给你做。你想吃的话,以后稳定供应,年年都有。”

第59章

年年都有。

宁瑶夕很难形容自己听到这句承诺的感觉, 心里的情绪太复杂,这一刻只能庆幸于自己还留有感冒的鼻音, 不至于让翻涌的情绪从嗓音中泄露出来。她低下头去, 视线垂落,没法与他对视,用自己残存的理智, 轻轻地闷声说:“……我们的合同还不知道续到什么时候呢,你说这种话, 我真的会当真的。”

“也是。”齐允应了一声,语气自然地修改自己的说法,“那就截止到合同终止的时候,有一年算一年。”

“……这我也真的会当真的!”宁瑶夕大吃一惊,难以置信地抬头瞪他, 好像刚刚得知自己中了五百万,结果下一分钟梦就醒了一样, 不愿接受这种事实。

齐允没回她, 若无其事地开始忙活手底下的事, 唇角淡淡地弯着。宁瑶夕焦急地围着他转圈, 坚持不懈地索要一个更加有保障的答案:“别那么无情嘛!你好人做到底不行吗?我的人生中缺这么一碗小馄饨!年年都缺!你说了我听到了, 不带反悔的啊!我年年追着你提醒信不信?!”

“随你。”齐允头也不抬地说,“想吃你就记得说。”

宁瑶夕顿了顿,看着他专注的侧脸, 确认般地又问了一遍:“说了你就会答应?”

“有条件就尽量。”

这种时候也不肯说句好听点的准话, 他这个人总是这样,并不是一个常规意义上会让人感到愉快的交流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