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赤脚站在红木地板上,纯黑的裤脚逶迤在光洁的脚背面,晨曦已至,天际线有白光,是一道鱼际白。

他安静地听着电话那边很轻的、委屈的沉默,听到了一声很轻的擤鼻声,“嘟”的一声响,对方电话挂断了。

空旷的室内,只有他一人。

可又有无数细密的丝线,从四方八面穿来,将他牢牢地固束在原地。

他握着手机,长久没有动。仿佛听筒里还有她的声音。

凌晨之际,酝酿了一整个夜晚的风暴将空气中的水分凝聚一块,骤然倾倒而下。

老爷子的病危通知单是跟随暴雨一起到的。

近九十岁的高龄了,强硬的急救手段连医生也不敢上,心率一度暂停,在一针阿托品急救下才勉强从死神手下抢出几分黄金时间。

老爷子的状况差到已不适宜转院,军区医院专家赶来第一医院会诊,连夜开会商议后续治疗方案。

及至凌晨,算是有了好消息,老爷子从抢救室转至重症观察室。一台ECMO以数根管子连接器官,强行拖拽着病人生命。

所有人都清楚,到了这个程度,老人还能全须全尾出院的可能性是零。即便不死,也将临终卧床。只是没有任何人敢担这个责任,家属又不在乎钱,便让那昂贵仪器维持着老人若有似无的心跳。

宁瑰露站在玻璃窗外,不挪步地看着躺在病床上无知无觉的那道身躯。

曾经那么高大、无所不能的身影忽然渺小到几乎看不见被子的起伏了。他老了,也瘦了,人像被光阴吸取了精气神,变得干瘪。

她是无神论者,从不信鬼神,而此时她一遍遍用视线临摹那道轮廓,第一次希望世上真的有神明能听见凡人的祷告,能听见她一遍遍在心里乞求奇迹发生。

老爷子病倒的第一天,宁瑰露猫在门外守了第一夜,一整晚没有合眼。

表哥来换班,让宁瑰露和庄谌霁回去休息一天再过来。

她满身烟味,大伯和大伯母定然也闻到了,却没有说她什么。

宁瑰露知道还有一场长久战要熬,第二天白天和亲戚换了班,带着庄谌霁回龙翔台休息。

回去的路上还是庄谌霁开车。

她坐在副驾驶,抱臂合着眼睛,车经过福莱寺,她突然道:“先在这停车吧。”

他看见路边的寺庙,知道了她的想法,应了一声好。

今天是工作日,福莱寺不是大庙,来往的香客不多。

他们进殿没有看见游客,殿门一侧的香案旁坐着一位僧人正提笔撰写福帛。

宁家都是无神论者,不搞求神拜佛这一套,但孩子玩心重,以往春节有庙会,还有寺庙驱除邪祟的“打鬼”仪式,大人不爱凑热闹,孩子们总要三三俩俩凑堆地去看表演。

与其说是崇拜信仰,倒不如说是一种传统文化体验。

如今她焚香祷告,上拜神明,却是真心乞求神明显灵。

长寿佛前她长跪不起,双手合掌,俯额相抵,挺直的肩背低得快要与地面平行。

抬首,再叩。

庄谌霁起身等她,神色动容。

三拜将终,脖颈忽然一轻。荡出的佛玉摔出衣襟,砸落在光洁的黑石地面,玎珰玉碎响,结实的佛玉竟摔出一道横中裂纹。

庄谌霁也听见了,来扶她,问:“什么掉了?”

她起身,松开攥着的手指,将挂在脖颈处的佛玉给他看:“磕了一下,好像裂了。”

庄谌霁认得这块玉:“这是你姥姥留给你的那块吧。”

“嗯。”她皱了皱眉,“怪我不小心。”

他端详了一下裂纹,道:“不严重,找个修复师能复原。”

她摇头,玉没有碎,她也没有心情管这瑕疵,将玉塞进领下,道:“以后再说吧。”

因这一件小事,她心头骤有不好的预感,暗自镇静,心想如果求神拜佛有用,这世上哪还有那么多生老病死?不过都是活着的人聊以慰藉罢了。

他们驱车赶回龙翔台。

几天时间,以往清净安宁的院子无端多了几分萧瑟肃冷。老人一离开,好像院子也跟着沉寂了下去。

宁瑰露和庄谌霁进门,同阿姨打了声招呼。阿姨担忧地询问老爷子状况,听到老爷子下了手术台转进ICU观察了,合掌连念几声阿弥陀佛。

宁瑰露身心俱疲,正要上楼,透过玻璃窗却看见后院一片凌乱。

她皱了皱眉,推开后院的门走去看,见地上插着几根细竹杆子,栽着几株地锦似的苗,瞧不出是做什么的。

她问阿姨:“许姨,后院这是要做什么啊?”

许姨回答:“老爷子栽葡萄苗呢。这我可不会整,等他回来了,再看看怎么弄。”

“等他回来”,这么平淡的一句话,却叫宁瑰露想掉眼泪。

她声音有些哑,笑着应了声:“也行。”

一到家,紧绷着的那根弦忽地松懈,吊着的那颗心也稳稳下沉。

就好像确信家在这,老爷子就总还要回家的。

宁瑰露带着庄谌霁上了二楼,精力不济,困倦异常,她给他开了宁江艇房间的门让他休息,自己简单洗了个澡,将头发吹干,倒头就睡。

大抵是心里装着事,连睡也睡得并不平静,小时候的很多经历像拙劣电影一样一幕幕从眼前闪过,有一瞬间她甚至以为自己已经站在人生的走马灯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