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1 / 1)

就在这时,他胸前衣襟忽然一紧,竟被一只手抓住了。他看见禹秋兰睁开了眼睛,嘴唇微张,奄奄一息地发出了声音:“救……救我……”原来方才禹秋兰被捂死了嘴巴,求救不得,挣扎不脱,竟是忍痛假装死去,只盼凶手误以为真,能骗得凶手离开。凶手虽然离开了,但她腹部受了那一刀,已经活不成了,只剩这最后一口将断未断的气。可是她不想死,她还有宋慈,宋慈才只有五岁,她如何舍得离去……

吴大六潜入房中本就是为了偷盗行窃,霎时间心惊肉跳,根本没想过救人,只想着禹秋兰声音一大,万一招来其他人,一见房中情形,自己可就完了。他挣了两下,哪知禹秋兰用最后的力气,死死拽着他不放。情急之下,他只想赶紧摆脱禹秋兰,于是抄起手中的银簪子,对着禹秋兰猛扎了三下,先是左臂,再是左胸,最后是颈部。禹秋兰的手终于松开了,吴大六拔出银簪子,鲜血从禹秋兰的颈部喷溅而出。见银簪子上沾满了血,吴大六忙在禹秋兰的裙袄上连揩了两下,见还有血,又揩拭了一下,确定银簪子上没了血,这才揣入怀中,从窗户逃了出去,而禹秋兰本就被鲜血染红一大片的裙袄上,由此留下了三道血痕……

此后多年,每每回想起这幕场景,吴大六便会禁不住脸色发白,心惊肉跳。此刻这种心惊肉跳的感觉又回来了,他不敢再想,道:“我……我记不清了……对,是我记错了……”他语无伦次起来,“你娘叫喊过……对,她是叫喊过的……”

“事到如今,你还要狡辩?”宋慈盯着吴大六,眼中满含恨意。

吴此仁在旁听到这里,才知道当年吴大六竟隐瞒了这么多事。他心惊之余,想到贾福刚刚因杀人获罪,眼下吴大六也因杀人获罪,一天之内,两个分钱的人都死罪难逃,这下从贾老头那里夺来的钱财,可全都归了自己。他不禁暗喜起来,道:“吴大六,原来杀害宋大人娘亲的,竟然是你这个天杀的!你倒是藏得很深啊,这么多年来,一直把我蒙在鼓里。上次宋大人来裘皮铺查过案后,你便成天脸色发白、忧心忡忡的,我还觉得奇怪呢,原来是因为你杀了宋大人的娘亲啊!”

他有意与吴大六杀人一事撇清干系,心想自己顶多被治个偷盗之罪,到时候拿钱开道,用不了多久便可恢复自由之身,重归逍遥自在。

吴此仁的这番话,大有事不关己、幸灾乐祸的味道。吴大六原本心惊肉跳,语无伦次,这一下怒从心起,想到正是吴此仁不守信义,当堂出卖了他,才害得他杀人的事被查出来,叫道:“吴老二,当年偷盗锦绣客舍,都是你指使的,房间的窗户也是你打开的,我是杀了人,难道你便脱得了干系?”

此话一出,便算是承认了杀人。他鼓着一对鼠眼,瞪着吴此仁道:“就算你脱得了干系,可你别忘了贾老头,你抢夺钱财之时,一脚把人踹个半死,至今还躺在床上,眼看是活不长了。等贾老头一死,你便也是杀人凶手,休想逃掉!”

吴此仁脸色大变,没想到吴大六竟把贾老头的事抖出,忙当堂一跪,道:“小人当年在锦绣客舍做伙计时,手脚是不干净,还请大人治罪。但吴大六杀人一事,小人当真是毫不知情,还望大人明察啊!”

宋慈正因母亲之死愤恨万分,吴此仁可不会去招惹宋慈,所以他是朝着乔行简下跪的,话也是向乔行简说的。

乔行简知道吴此仁是想岔开话题,喝问道:“贾老头是谁?”

吴此仁没答话,一旁的吴大六道:“报恩坊的贾老头,贾福的爹!”

自己已然脱不了罪,岂能就这么便宜了吴此仁?吴大六当下便将二人与贾福联手,抢夺贾老头一大罐金银珠玉,吴此仁飞踹贾老头致其重伤的事说了出来。

乔行简立刻吩咐守在大堂门口的许义,去报恩坊找这个贾老头,查清楚吴此仁抢夺钱财致人重伤之事。许义当即领命而去。

吩咐完许义后,乔行简看向宋慈。他知道禹秋兰遇害一案尚未完结,道:“宋慈,在吴大六之前,不是还有一个用短刀行凶的凶手吗?不知这前一个凶手是谁?”

他亲自查验过虫达的尸骨,虫达右手末尾二指已断,很可能就是躲入衣橱对禹秋兰行凶的凶手,但他还是希望宋慈能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

宋慈没有回答,最后看了一眼吴大六,向乔行简道:“宋慈本无查案之权,因娘亲枉死,斗胆越权查案,望乔大人恕罪。吴大六论罪之事,还请乔大人处置。”

他脸上的恨意渐渐隐去,向乔行简行了一礼,转身向宋巩道:“爹,当年你亲历娘亲遇害一案,还曾蒙冤入狱,乔大人处置此案,想必会有不少细节需向你查问明白。还请爹留在提刑司,帮忙论处此案。”

说罢,他向宋巩拜别,转身走向堂外。

“你去哪里?”宋巩叫住宋慈。

宋慈在门槛前顿住了脚步,抬头望着大堂外阴沉沉的天色。此时下午已过去大半,不出一个时辰,天便要昏黑了。他没有回头,留下一句:“案子尚未彻底告破,还差一点,我去去便回。”跨过门槛,走出了提刑司大堂。

从提刑司出来,宋慈疾步朝报恩坊而去。

吴大六已经当堂认罪,然而宋慈没有丝毫为母亲讨回公道的喜悦,心中反而尽是苍凉。过去这些时间里,他其实和宋巩一样,一直认为虫达是杀害母亲的凶手,也曾一度认为是韩?为了报复私怨,这才指使虫达杀害了他母亲。他最初在折银解库看到收解账本时,见吴此仁当年所当之物中有银簪子,依然认为虫达才是凶手,吴大六不过是在行香子房中目睹行凶后,见财起意顺走了银簪子。他今日原本是想逼吴大六承认当年入房行窃的事实,再让吴大六讲出当年目睹凶手行凶的过程,由此来证明虫达就是杀人凶手。然而吴大六讲出来的事情经过,却让他推断出虫达不可能用两种凶器行凶,由此倒把吴大六这个漏网之鱼抓了出来。回想当初第一次见吴大六时的场景,他为了替辛铁柱查证清白,在前洋街上将吴大六擒住,彼时的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生得獐头鼠目的窃贼,竟会是他苦寻多年的杀害他母亲的真凶。

然而如乔行简所言,此案尚未完结,还有不少疑问尚未解开。宋慈伸手入怀,摸出那枚平安符上的玉扣看了一眼。这枚玉扣是重要物证,但他离开提刑司大堂时,并未将这玉扣留下,因为他还别有用处。

宋慈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报恩坊,追上了先一步赶到此处打听贾老头住处的许义。许义已问得贾老头住在坊间的东北角,得知宋慈也是来见贾老头的,两人便一起赶到了贾老头的住处。

如吴大六所言,贾老头自从挨了吴此仁那一脚后,十多天来一直卧床不起,连下地都很困难,留在其身边照看的,是一个年迈的街坊邻居。自打那一大罐金银珠玉被抢走后,贾福再没有回过家,若非有这个邻居前来串门,发现了卧床不起的贾老头,只怕贾老头早已饿死在了床上。

宋慈让许义把那邻居先请出房外,只留下他与贾老头在房中。他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再用三言两语将贾福假装欠债谋夺钱财,后又杀害郡主被打入死牢的事说了。

贾老头听得老泪长流,道:“都说养儿防老……养了他整整十年啊,却是养了头白眼狼……”

贾老头想到自己收养了贾福这么久,让其吃饱穿暖,从未亏待过分毫,哪怕贾福长大后不成器,他也没有抱怨太多,哪知到了最后,贾福竟然是如此报答他的。他这一下彻底死了心,说话之时,咳嗽不断,床都晃得吱嘎作响。

宋慈神色如常,没有流露出丝毫怜悯之色。他拿出那枚玉扣,问贾老头道:“你可认识这玉扣?”

贾老头道:“这是我的玉扣,那晚被他们抢去……”

这枚玉扣与他罐子里那几枚玉扣很是相似,他乍看一眼,误以为是自己的东西。想到那晚贾福联手外人抢走自己的金银珠玉,他一时气急,又咳嗽了好几声。

宋慈也不说破,道:“这玉扣不是凡品,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贾老头好不容易才缓过了气,道:“我过去在大内当差,是别人……赏给我的。”

宋慈手中的这枚玉扣,是韩淑从光宗皇帝那里得来的御赏。贾老头却拥有相似的玉扣,还有一大罐金银珠玉,用邹员外的话说,那些金银珠玉都非凡品,只怕是达官贵族或宫中用度才有这等品相,宋慈因此怀疑贾老头的那罐子金银珠玉是从宫中得来,如今赶来报恩坊当面一问,果然如此。他追问道:“是谁赏给你的?”

“是一位公……公公。”

“哪位公公?”

“一位姓……姓古的公公……”

宋慈猛然想起韩絮曾提到过一位名叫古晟的公公,道:“你说的可是曾经的御药院奉御,后来晋升为入内内侍省都都知的古晟?”

贾老头有些惊讶地点了点头,要知道古公公早在七八年前便已去世,如今知晓其名号的人已然不多,更别说宋慈如此年轻,竟能一语道出古公公的官职和本名。

“你那一大罐金银珠玉,我都亲眼见过了,那都是古公公赏给你的?”宋慈盯着贾老头,“他为何要赏你?”

贾老头支支吾吾地道:“我过去是内侍黄门……是古公公的下属……古公公念我苦劳……常给我一些打赏……”

“从来只听说下属为了讨好主官进献钱财,没听说过主官念下属苦劳,赏给那么多金银珠玉。”宋慈加重了语气,“古公公到底为何赏你?”

贾老头摇摇头,没有再回答。

宋慈盯着贾老头,忽然道:“是不是因为绍熙内禅?”

贾老头如同喝水突然呛到了一般,剧烈咳嗽起来,最后闭上了眼睛,把头往枕头内侧一偏,说什么也不肯吱声了。

宋慈没有再继续追问。贾老头虽然不肯再回答,但方才的只言片语已足够宋慈推想出答案。贾老头过去是内侍黄门,也就是宦官,常年待在宫中,不可能有经常出宫的机会,他能收养贾福十年,让其吃饱穿暖不说,还能做到从未亏待过分毫,可见十年前他便已离开了皇宫,那就是说,古公公赏给贾老头金银珠玉,至少也是十年前的事了。古公公十年前就能赏出这么多金银珠玉,这些金银珠玉不可能凭空而来,尤其是那几枚玉扣,与韩淑获赐的御赏是同等品相,可见都是御用之物,只怕都是从皇帝那里得来的御赏。不仅得到了御赏,古公公还在当时升任都都知,从御药院的奉御,一跃成为宦官之首。彼时当今圣上刚刚登基,可谓是刚一继位掌权,便给了古公公高官厚禄,可见古公公一定立下了什么大功。当时能有什么大功可立?屈指数来,便只有从龙之功,也就是绍熙内禅。

大宋自建炎南渡以来,从高宗皇帝到孝宗皇帝,从孝宗皇帝到光宗皇帝,再从光宗皇帝到当今圣上,都是皇帝在世时传位,有着“三朝内禅”之美誉。但前两次内禅,都是皇帝主动禅让皇位,第三次内禅,也就是绍熙内禅,却瞒着当时还在位的光宗皇帝,由以赵汝愚和韩侂胄为首的群臣借太皇太后吴氏之名推行。彼时光宗皇帝在位仅仅五年,他本是孝宗皇帝第三子,孝宗皇帝因其英武才能很像自己,这才禅位于他。然而即位之后,光宗皇帝便开始常年患病,病情时好时坏,反复无常。

光宗皇帝之所以患病,与其皇后李凤娘大有关联。李凤娘贵为皇后,却生性善妒。有一次光宗皇帝洗手之时,见端盆宫女的双手白如凝脂,嫩似柔荑,大为愉悦。李凤娘听闻此事,不久便给光宗皇帝送来一食盒,里面装的竟是那宫女的一对纤手,令光宗皇帝深受惊吓。当时光宗皇帝对一位姓黄的贵妃宠爱有加,李凤娘不能容忍,便趁光宗皇帝出宫祭天之时,派人杀害了黄贵妃,对外称黄贵妃是暴病而亡。光宗皇帝得知黄贵妃的死讯,为之伤心落泪。加之这次祭天极不顺利,一整天都是风雨大作,黄坛烛火尽灭,以至于祭天大礼无法举行。诸多变故交织在一起,光宗皇帝自认为获罪于天,内心惊惧,就此一病不起,虽然能勉强上殿听政,人却是目光呆滞,言行乖张。光宗皇帝无法正常处理朝政,大权逐渐旁落李凤娘之手。李凤娘趁机滥权,封自家李氏三代为王,李氏一门获得显赫权势,上至亲族,下到门客,尽皆推恩为官,李氏家庙更是明目张胆地僭越规制,守护的卫兵竟比太庙的还多。

彼时孝宗皇帝为太上皇,居于重华宫。眼见光宗皇帝常年患病,再无半点英武之气,再加上光宗皇帝唯一的嫡子赵扩又不聪慧,太上皇颇觉后悔。当年太上皇选择储君之时,因其长子赵愭已经去世,理当立次子赵恺为储君,但因三子赵惇英武类己,最终越次立了赵惇,也就是后来的光宗皇帝。太上皇的长子赵愭无后,次子赵恺不久后也病逝,但留下了一子赵抦,时封许国公。太上皇本就觉得对次子赵恺有所亏欠,赵抦又极为聪慧,便希望光宗皇帝将来能把皇位传给赵抦。光宗皇帝想立自己的嫡子、当时已获封嘉王的赵扩为太子,太上皇不许,父子之间就此失和。李凤娘得知此事,在宫廷内宴上借机发作,当着太上皇的面直言:“嘉王是我亲生,为何不能立为太子?”太上皇勃然大怒,光宗皇帝则是默不作声。此后李凤娘搬弄是非,挑拨光宗皇帝和太上皇之间的关系,说探知太上皇备好了毒药丸,要趁光宗皇帝过宫问安之时,将光宗皇帝毒杀废黜,叫光宗皇帝不要再去重华宫。光宗皇帝本就因为立储一事对太上皇生出嫌隙,担心太上皇当真会废黜甚至加害自己,从此把原定的一月四朝太上皇的规约抛诸脑后,不再去重华宫朝拜问安,就连太上皇过寿,光宗皇帝也拒绝过宫上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