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瞭有些撑不住眼皮,越发昏沉,他听见段沂源粗重的呼吸,他感觉得到段沂源在提速,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渐弱,车厢内外的气压差让他觉得耳朵被塞住了。
世界变得遥远而安静。
“小望……”
段沂源回头看了一眼闭着眼睛瘫在那的周瞭,气急败坏地说:“别想了,你永远都不会见到你弟弟了……周瞭,你知道我老家那地方特产什么吗?人口贩子。其实要想隔离一个人,没什么比偏远山村更好的了,那里的人不多嘴也不多事,家里用铁链锁着人也不稀奇……”
段沂源说着,又看了周瞭一眼,周瞭没什么反应。
段沂源觉得心里有些刺痛,但还是接着说:“在我找到更好的方法之前,你只能暂时待在那里。”
周瞭什么反应也没有,也许已经睡着了,段沂源扭回头,继续开车,一路上不时注意着后视镜,担心有警车追上来。但他心里是有谱的,事情虽然有些麻烦,但还远不到棘手,他用了这么多年等不来求不到,已经穷途末路,哪怕是爱,也血肉模糊,分不清执念多一点还是不甘多一点。
段沂源的老家的确是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偏僻山村,所以这条国道越走越窄,盘山路段也多了起来,山崖虽不算凶险,但是山壁乱石嶙峋,弯道又急又多,段沂源开始全神贯注地驾驶。
车厢里仿佛只剩下那个挂在后视镜上的玩偶摇晃的声音,段沂源光是注意道路曲折,便再难分心去想那个躺在身边的青年了。他无心去想以后,只觉得前路将会泥泞不堪,所以眼下这段无名国道反而变得简单明了。先到下一个目的地吧,到了再说。
这样可以称得上是平和的沉默,大约过了三十分钟,周瞭的药劲儿过去了。
他觉得呼吸都变得轻松起来,仿佛新生。
方才绝望的情绪魇住了周瞭,他枕着座椅眨了眨眼睛,甚至还试着挪动了一下手脚,找了个相对舒服的姿势。
“醒了?”段沂源伸了一只手过来,放在了周瞭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后座有吃的,你有力气的话自己拿。”
周瞭没有答话,慢慢翻转手掌,握住了段沂源的手。
段沂源一时间有些怔忪,扭过头来看他。
“我以前偷偷想过,为什么我弟弟会是小望呢,如果是别的孩子,正常的孩子,那我们就会像其他兄弟那样,哪怕曾经相依为命,也终究会分开,走上不同的道路。”
段沂源没有料到周瞭还要念叨这些,一时气闷,要抽回手,但是被周瞭紧紧抓住了。
周瞭没有回过头来,段沂源只看得到周瞭的后颈,和一片薄薄的有些干燥的皮肤皲裂的耳廓。
“有句话不是说,所有人都只能陪你走一段路吗?这是理所当然的,正因为有分别,很多人和人的关系,才值得珍惜,我以为这就够了。”
“但是他不要这样,他死死抓着我,要跟我从头走到尾。”
周瞭说这话的时候,五根手指用力,死劲攥住段沂源的手,好像绞紧的链条,段沂源一瞬间有种心悸的感觉,他一边还留神着路面,根本没来得及琢磨出那阵心悸是否更接近惊悚。
“我躲过,我躲不开,这世界上的太多事情,我都躲不开。”
“可是刚才,我突然想通了。”
“段沂源,我真的不喜欢,最后能听我说心里话的人是你,但是这里也没有别人了,我想说出来,我觉得我活得又辛苦又犹豫,仔细想想也没什么意思,如果在死之前,也满心满眼都是怨念,就太难看了。”
“这个世界上我最对不起的人,是我最爱的人。我想要他幸福,却伸手缩手,不果断给他,明明只有我能给他幸福。”
“我明白得太晚了,我其实并不是那个被动接受噩运的人,我根本不应该躲,小望他给我的,是全世界最好的东西。”
“他是要陪我从头走到尾的人啊。”
段沂源觉得手心和后背都出了一层冷汗。
他听懂了周瞭在说什么,其实周瞭平静的语调就足以说明,这简直就是一段遗言。
或者不该说是遗言,周瞭更像是……
在告白。
告知和剖白。
不知道为什么,段沂源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只看到压到眼前的一处急弯,连忙用没有被周瞭抓住的那只手打方向盘。
段沂源刚刚避过急弯,连额头都是一片汗珠的时候,周瞭的手出现在了方向盘上。
没有任何预兆地,或者说一直有预兆,但段沂源从没想过周瞭会用这种方式逃脱自己。
周瞭猛地把把方向盘打向了山壁,段沂源就算反应再快,也来不及踩下刹车。
车体撞向山壁的声音是一连串的,巨响后金属壳子被挤压的呻|吟,整个车身失控地翻转,每一处零件磕碰擦起的火花。
但周瞭还是听到自己骨头被崩断的声音,他没有系安全带,整个人被甩到了后座,头狠狠撞在车柱上,眼前一黑。
什么都来不及想,那一番告白随着山间空寂的风,就这么散了。
周望在副驾驶猛地惊醒,胡博注意到,一边开车,一边有些担忧地问:“做噩梦了?”
周望眼睛直直的,好一会儿才回神,惊魂未定地说:“我梦见我哥了,梦见他跟爸妈坐在一辆车上,一起坠崖了。”
胡博是知道周望父母车祸的事情的,只能安慰他:“你不要多想,这不是得到消息了吗,也就百把公里的距离,马上就到了。”
周望点点头:“前面有服务站,你停下车,我换你。”
胡博:“行。”
周望也没想到这次能找到胡博帮忙。他跟胡博从学前班就做同学了,一直到大学才分开,哪怕是周望在美国待的这四年也没跟胡博断了联系。初中那会儿要不是胡博发挥特长,坑爹蒙哥的,把大伯周涵之弄到拘留所里,他和哥哥也没那么容易摆脱法定监护人。
胡博他哥哥是警察,胡博长大了也做了警察。周望联系不上周瞭的第二天,就报了警,想起胡博就在邻市任职,也托胡博留心,谁成想朕让胡博给盯到了消息。
就算是一个濒临拆除的收费站,也还是按要求安装了监控的,段沂源的车套了牌照,但他的脸还是被监控拍下来了,再加上收费人员往上汇报的时候也描述了有人求救这么个情节,胡博从小就在警察堆里混,人脉广,逮着了蛛丝马迹,一查就查到了。
毕竟周望回国后查段沂源也托过胡博的关系,胡博认得段沂源的脸。
他是没想到这律师还真疯魔了。
虽然通知了当地的警察,但是周望一刻都不能等,胡博看他两天没合眼,状态差得很,就请了假陪他开车赶往事发地,那里太偏僻,动车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