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广禄最自豪的就是他在刑侦界的地位,邸保民的所作所为在乔广禄看来,简直算得上奇耻大辱。因此在邸保民最后的归属问题上,乔广禄将他打入了冷宫。去档案室,就意味着永远放逐,都不像下放派出所,也许某年某月某日,他走狗屎运地碰到个大案并出色完成,也许还有丁点出头之日,档案室本身就被安排在暗不见天日的地方,又怎么可能让他再有机会走出来呢。

邸保民自去了档案室那天就变了,似乎褪去了阳光青年的伪装,他才真正变成了他自己,阴郁,总是低着头,在你不经意的时候抬起来与你对视,仅一眼,那充满厌恶、阴森森的眼神就能让你脊柱上蹿起一股凉气,他不再搭理任何人,每天喝得醉熏熏地往档案室一趴,颇有些自我放逐自生自灭的味道。

其实邸保民被放弃是让局里很多人暗爽的。自高自大,永远一副高高在上看不起别人样子的人,相信在哪都不会太受欢迎。邸保民有的时候就有一种能让全世界人民都恨不得掐死他的魅力,可以说,除了李响岳因为跟他真正相处得时间长,能看出来他其实就是个被家里人惯坏的大男孩,本心并不坏以外,局里其他人,对他的评价本身就不怎么样。

比如说,以前曾经有很多人想拜乔广禄为师,甚至有一个师兄差点就成功了,是邸保民的到来不费吹灰之力横刀夺下别人为之努力很久的果实,他还不太会做人,这种时候,应该低调一些,别处处显示自己来自良好人脉家庭的优越感,人家心里不痛快一阵子也就过去了,能做警察的嘛,大多数性格还是有豁达的一面的,但是他偏不,沾沾自喜,还要连带着让别人分享他的喜悦,很是惹了不少人讨厌他。至于其他各种不会做人的事迹,在此便不再赘述。

总之,邸保民几乎是被痛打落水狗了,除了李响岳还会时不时看看他,档案室安静得连老鼠都不去。

让邸保民逐渐蜕变的日日夜夜,李响岳没有看见,他也不知道,在他办公不远的地方,一个灵魂正在迅速堕落,迅速得让所有人都反应不过来。

李响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后悔那天他心血来潮又去找了邸保民。与邸保民的落魄相比,李响岳现在可以算得上是春风得意,身为乔广禄唯一的徒弟了,乔广禄自然不可能让他再像邸保民一样不知道天高地厚,他再闹出点什么事来,乔广禄这做师傅的就丢尽脸了,因为李响岳一直以来都是邸保民一手带出来的,乔广禄怕他跟着坏榜样学坏,自当局长的事彻底没戏后,便把李响岳一直带在身边。师从真正有本事的人,李响岳可谓受益匪浅,迅速地成长了起来。

原先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的师弟现在混得越来越好,邸保民看着李响岳就觉得刺眼,凭什么他失去一切,别人却越过越好,所以每次李响岳来的时候,邸保民要么用阴森森的眼神盯着他不说话,要么歇斯底里地大吵大闹,反正每一次都闹得很不愉快。

但是李响岳其实有很感性的一面,他虽然对邸保民的所作所为并不认同,却很同情,尤其是这个人在最开始的时候真的给了他关怀与帮助,李响岳是个念旧情的人,自然不愿意看着邸保民就这么一个人孤独地自生自灭,去看看他,照顾下邸保民的生活是他至少可以做的。

那天,像往常一样,李响岳又鬼使神差地去了档案室,推开门却没有看到邸保民,绝大多数时间,邸保民的工作日常就是坐在正对着门的办公桌后面发呆,如果没有人打扰,能一呆就是一天。可是今天,办公桌后空无一人,整个档案室因为光线不足,根本一眼望不到头,李响岳害怕邸保民在某个光线照不到的角落里想不开,在最近几次来访时,李响岳敏锐地感觉到邸保民有些不对劲,他有的时候比以往更消沉更抑郁,有的时候会双眼空洞地傻笑个不停,总而言之一句话:不正常。

邸保民的心志坚定吗?怎么可能,你见哪个被宠坏了的孩子心志坚定的?李响岳频繁地来访也是因为他心里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害怕邸保民对现实绝望从而做出傻事来。

他转头寻找档案室灯开关的位置,然后将它们一一点亮。蓦得亮起的灯光,惊醒了沉浸在美妙滋味中的邸保民,但他的神志并不清醒,只条件反射地喊出一句:“谁啊?”顺带着暴露了自己的所在。

李响岳循着声音找过去,见到了他最不愿意见的一幕:邸保民藏在两排陈列柜中间,如果他不出声,哪怕开了灯,从外面也做不到一眼就看到他。而他藏得这么隐蔽是有原因的,一张薄薄的锡纸上,白色的粉末状物品正随着被加热不断减少,似乎连空气中都弥漫着奇怪的味道。

看见来人是李响岳,邸保民露出个梦幻般开心的笑,将手中的锡纸递将上去:“哥们,要不要来口。”他正HIGH着,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见李响岳站着没反应,又将锡纸上的东西凑到蜡烛上,脑袋跟过去深深又吸了一口,然后发出声长长的呻吟:“爽啊~”。

李响岳跟着乔广禄见识了些市面,自然知道邸保民这是在做什么,他忙不迭地上前打翻邸保民手里的东西,顺带着掐灭蜡烛,指着邸保民骂道:“你疯了吗?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邸保民全身心地沉浸在吸食了毒啊品的快感中,满心满眼都是锡纸上那一丁点对他来说代表着逃避与快乐的东西,李响岳打翻了它,便是他眼中的坏人!

他嗷地一嗓子扑到李响岳身上,对着他又踢又打,嘴里还不住地叫着赔我赔我。李响岳怕伤了他,显然他正处于毒啊品的影响下,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自然不能拿他当一般的犯罪嫌疑人对待,只能被动防御,在他打得实在疼的时候稍稍反击一下。

邸保民闹得累了,吸啊毒让他过快地流失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体魄与力气,不一会便又瘫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渐渐睡着了。

档案室高高四面墙,窗户少得可怜,平常见不到太阳,地面又阴又冷,可是邸保民躺在地上,睡得是那么安详,嘴角挂着早已经消失不见的笑意。

李响岳叹了一口气,他理解邸保民,从天之骄子到如今的下场,任是谁都得有心理落差,更何况从来不接受任何一点失败的邸保民呢。

可是吸啊毒啊,似乎还是过份了点吧。这种东西一旦沾染上,想要戒掉可不容易,而且国家对毒啊品的打击力度这么强,邸保民身为警务人员,吸啊毒的后果是他承受不起的,最最起码,就他们那点微薄的工资,怎么可能支撑着邸保民一直用这种方式忘却烦恼。

直到过了两个小时,邸保民才幽幽转醒,对上的,就是李响岳的拳头,邸保民嘴角噙着一丝冷笑,没有半分还手的意思,等到李响岳再也下不去手,他掰开李响岳拽着他衣襟的手,只丢下一句我的事用不着你自作多情便懒洋洋坐回自己的办公桌前,看都不再多看李响岳一眼。

有些人,自己都放弃自己了,任是别人如何为他着急,也不可能将他从绝望中救赎出来,邸保民就是这样的人,李响岳知道自己改变不了他,但是却无法说服自己放弃,所以不论邸保民的态度如何恶劣,他都一如既往,风雨无阻。

邸保民拿李响岳没办法,便也懒得搭理,自顾自地沉浸在美妙的梦幻世界里。经过一段时间的打击,邸保民四处碰壁,终于明白很多事都不会顺着他心意这个道理了。

哪怕他再任性,也是知道家里边不会赞同他现在的生活方式的,他已经让家里人很失望了,自然不想让他们真的完全不管他的死活,所以吸啊毒的事,他瞒得死死的。那么问题来了,他向来花钱大手大脚,工资不够他一个星期开销的,哪里还有钱支持着他高消费的生活方式,没有了经济来源,毒瘾上来又忍不住,邸保民似乎无路可走了。

李响岳别的忙都可能帮得上邸保民,但是在钱这一方面,他无可奈何,自己一穷二白,家里边的人也指着他这点收入过活,他就是再烂好人,也没有纵容邸保民去买毒啊品的可能。

走投无路的邸保在在毒瘾的折磨下走上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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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尘往事

1990年,b市连续发生了多起抢劫杀人案,遇害者多达十数人,凶手在行凶的时候格外残忍,一般的抢劫案,犯罪嫌疑人的主要目的是以暴力手段获取金钱,可是这一次,每每犯罪嫌疑人都是先捅上受害者几刀,明确其肯定死亡后,再抢走他们随身带着的值钱东西,他已经凶残到连十来岁的孩子都不放过,而据孩子的家长说,走在上学路上的孩子,身上仅仅还着一顿午饭钱,只有两元。

两块钱,让孩子丢了性命,身中七刀,倒在阴影的巷子里,直到天光大亮,才有早起的街坊发现了尸体,他像被人丢弃的垃圾一样被扔在了巷子口的垃圾堆里,似乎他的生命就值两块钱一样。因着他的遇害,全市范围所有的初高中取消了早晚自习,生怕还有别的孩子也遭遇跟他同样的命运。

90年二月到四月间,短短七十多天的时间里,十一起恶性抢劫杀人案共造成十三人死亡,死者年龄最小的是早晨五点半赶去学校的一位学生,最大的是晚上出门溜弯的大爷,凶手的抢劫目标没有特定人群,似乎只要是碰到他的,不管身上有没有钱,他都是先杀了再自己动手去翻的,杀人才是他的真正目的。

每一具他留下的尸体都面目全非,过度伤害几乎成了他的一条个性签名。那血淋淋的现场,毫不避讳随意选择的作案地点,造成了极坏的社会影响,这些案子也变成了被挂牌督办的头号重案,乔广禄责无旁贷地当了重案组的组长。

人心惶惶已经不足以形容人们那时候的恐慌了。本来90年代初,改革开放初见成效,经济体制有活化的表现,涌入b市的外来人口呈井喷状态,街头巷尾不论早晚都能看到这些人忙碌的身影,但是在抢劫杀人案案发最密集的那两个月里,拥有着庞大人口的b市只要太阳一落山就安静得像一座死城,除了警察分组拉着警灯巡逻,再也见不到人走动的身影。

乔广禄的压力很大,他很明白这起案子要是破不了,他会有什么下场。因为邸保民的牵连,他竞争局长的事泡了汤,本来他是很有可能会坐上那把交椅的,新来的局长是他曾经的对头,某分局里边据说同样功劳赫赫的人物,王不见王这句话其实很有道理,两个同样优秀的人到一起,总是会彼此看不顺眼的,都是当家作主、高傲惯了的人,谁也不服气谁,自然总是明里暗里一番较量,惺惺相惜什么的毕竟太少,所以最后两个人便成了对头,不是非得拼得你死我活那种,大概有些人天生气场不和吧。

对方坐上了自己梦寐以求的位置,乔广禄心头的一口郁气需要时间发散,而对方对于乔广禄以前为了竞争以势压人,找了邸家帮忙一直记得清清楚楚,要不是邸保民这一次扯了乔广禄的后腿,这个位置说什么也落不到自己头上,任是谁也不愿意有个自己看不顺眼的刑警队长,工作嘛,自然还是要跟自己和得来的一起干才顺心,所以乔广禄早已经是新局长的眼中钉肉中刺了,早早盯上了他现在的位置,就想寻个错处给他扒拉到一边去,好尽早换上自己人。

所以这一次,乔广禄被推到重案组组长的位置上,明面上看着像是领导的信任与看重,实际上早就下好套等着他钻,破不了案自动辞职呢。

抢劫案案发一个多月,五名被害者时,重案组就已经成立了,但是凶手极其狡猾,他除了在现场留下个42码的胶鞋鞋印外,没有留下一丁点痕迹线索,而且最邪门的就是,每一次,凶手从来没有费心选择个人迹罕至的偏僻场所行凶杀人,可是偏偏哪一次也没有目击证人。

就拿其中一起发生在博爱广场的案子来说吧。案发时间是傍晚7时许,受害者是位打扮时尚的年轻女性,据警方了解,死者会在案发时出现在现场,是因为约会了男朋友,男朋友因有点事耽误来得迟了一个小时,90年时通讯工具不发达,手机这种高档玩意还没有几个人用得起,死者便没有先行离开,继续等待,结果遭了凶手的毒手。

博爱广场是附近几条胡同的居民都爱来的休闲广场,彼时广场舞并不流行,但也不妨碍中国老百姓爱凑热闹出来扎堆玩的天性,广场上分成几个地方,各自或下下棋、打打牌、唱唱歌,玩得很是惬意。

离死者陈尸的现场仅五米开外,就有几个练剑的老人,那地点是老人固定的活动场所,他们除了下雨下雪等恶劣天气,每晚必来。可是案发后警方在寻访目击证人时,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说自己什么也没看见。

死者身中九刀,多数集中在腹部,她在受伤后没有立即毙命,而是向着几位老人所在的位置爬行了一米多的距离,后来有群众发现她时,她的身下已经拖出一条几十厘米宽的血印,一只手还拼命地向前伸着,她是多么想要活下去,多么希望能有人来救救她,哪怕她等不及了,有人能握着她的手,让她离开得不要如此孤独也好。

博爱广场四通八达,凶手在行凶后想要迅速逃离不是难事,可是总会有人看到些什么吧。遗憾的是,这起明显应该有目击证人的抢劫杀人案依然没能给警方提供追查方向。

二十多年前,警方的刑侦手段跟现在没办法比,多数时候就靠着人海战术和死者的社会关系,那时候随机杀人并不多见,一般都是有仇有怨,或为情或为钱,杀人动机明确后,再在死者生前接触过的人中寻找凶手,都能**不离十。

现在的李响岳知道,二十年前的凶手在行凶时思维是混乱的,他不能控制自己的行为,想要得到钱的心理太迫切,而且连续作案不留首尾,凶手肯定有一定的反侦查意识,而且这种意识根深蒂固,连思维不算清醒的时候也能本能地做到,说明凶手要么是受到法律打击的惯犯,要么就是警察队伍里的败类。

自从亲眼看到邸保民变成了一位瘾君子后,李响岳去档案室的次数大大减少,他知道,自己帮不了邸保民,又不忍心向师傅告发,以邸保民的警察身份,要是被扔进戒毒所,能不能活着出来都是问题。戒毒所里关着的人,除了一小部分因为有钱心里空虚,好奇尝试之下沾染了毒瘾的之外,基本都是挣扎在社会中低层的小混混,两进宫三进宫的他们对警察全抱有仇视心理,不趁他病要他命才怪。所以他还是眼不见心不烦的好,只要看不见,他还可以自欺欺人一下,邸保民自己的人生道路,当然要自己去选择,他不参与。

专案组工作进展缓慢如蜗牛,大规模的人海战术也并没有打开局面,乔广禄第一次上了火,嘴上起了不少燎泡,他开始越来越长时间待在办公室,沉默地吸着烟看着卷宗,脾气一天比一天暴躁,李响岳第一次从乔广禄身上看到颓废和绝望。以前不论什么时候,乔广禄都是自信的,他总是像一座一样,矗立在那里,让你觉得有依靠,有主心骨,似乎不论横亘在他们面前的是什么样的困难,他们都能克服。

但这一次不一样了。李响岳开始害怕,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莫名心慌,他拼命地想要帮助乔广禄些什么,却总是无从着手,他还太年轻,太菜了。

四月初一,这个后世的少男少女喜欢过的节日之一,成了乔广禄的忌日。他将自己吊死在自己办公室的灯架上,哪怕面目狰狞,身上的警服却连个褶子都没有。李响岳望着已经被取下的师傅的尸体,突然回想起他刚刚拜完师讲师傅吃饭时,乔广禄说过的一句话,他说,以后如果他死了,一定是死在工作岗位上。李响岳当时以为,乔广禄说的是身为警察,要有因公牺牲的觉悟,可是现在他再回想起来,才发现乔广禄真的是践行了他当初的誓言了,哪怕是自杀,他也只能死在工作岗位上。

没有人愿意看到这样的结局,甚至就连一贯跟乔广禄有些龌龊的局长,在参加追悼会的时候都流了眼泪,不是作秀的眼泪,而是真真切切物伤其类,他可能希望过拉乔广禄下手,但肯定从来没有想过要他死,他还没有那么卑劣,而说出大天去,他们之间也没有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