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易神色一变:
“此事断然不可!铸币之权乃国家公器,岂能放与私人?《左传》云‘国不堪贰。’汉孝文听下自铸钱,故吴邓钱遍于天下,而后有七国之乱。钱币不专于国家,则地方做大。且私人铸造,为求谋利,必杂以铅铁,损坏币制。币制一坏,其弊更深!其害更远!前朝景和年间,盗铸之风盛行,劣钱遂多。一千钱长不到三寸,入水不沉,随手破碎,故物价踊贵,斗米至万钱,市场大乱!所以即便那铜山币场弃之不用,也不能放与私人!”
王扬解释道:“不是放与私人,而是准许私人参与进来,名之‘官督商办’。意思就是蒙山铜矿的所有权还是归朝廷,但开采和铸造环节,可以引入一家或几家共同参与。参与者可以是商人,也可以是土族。只要有足够资金,有经营能力和经验,并且愿意与官府合作,就可以让他们入场。由官府派监察人员,全程监督,纠察质检,严明科条,这样就不用怕坏币制;把铜山的所有权和铸钱的决策权握在手里,就不用担心地方做大,只要将每年铸钱的收益分出一部分给他们就行了。”
官商合营分利的模式最早起于唐代,至宋朝大兴。此时尚无这种观念,之前王扬提出建常平仓、给土族分红的想法时,其实已经有了官商合营的影子。只是常平仓不是专门做生意的机构,也不太涉及经营,更近于仓库性质。而土族也只是出粮分收益,并不参与管理,所以庾易听说时虽然惊奇王扬点子多,思路活,但并没有做深想,而现在则实实在在地被震撼到了!
“让私家参与,真的可以让矿山获利吗?”庾易不确定地问。
语气乍一听好像有些怀疑的味道。但事实上,与其说怀疑,实则更近似于请教。
“只要选对于参与者,划分好权责,就一定可以。从资源上来说,官府的优势在于拥有政策、合法性、技术和现成器具;私家则有资金、管理经验和盈收动力。只要把两者资源有效整合,盈利没有问题。尤其私家是占分红的,和办事官吏不同,他们是盈利越多,赚得越多,当然尽心尽力。
所以让私家参与,一来投入资金,避免官府独自承担亏损。二来可以转变职司赘冗、人浮于事的弊端,改进管理和经营模式,提高效率。三来有资格参与的私家,必然有一定势力,可以直接解决地头上的一些问题,减少阻力。能少花很多冤枉钱。不过在选派监察官员的时候,要慎重挑选,不仅要从人品上把控,更要从制度上防止他们与私家同流,所以放权不要单一,要制衡,衙司之间可以有矛盾甚至对立,再定期设巡查......”
庾易越听眼睛越亮,虽然有些词和说法听着古怪,但大概意思是听懂了。听到最后更是兴奋地直接站了起来,全无平日里的舒缓风范:“之颜博古通今,察远照迩,真大才也!!!”
远处,庾于陵见父亲突然站起,状似激动,心中咯噔一声,叫道:“不好!可能是谈崩了!”
庾黔娄看到父亲行为异常,心中也犯嘀咕,父亲一向稳得住,今日这是怎么了?难道王扬年轻气盛,言语间冲撞了父亲?不会吧,就算冲撞,以父亲的养气功夫,难道还至于当场发作?不过王扬的气人本事倒是不可小觑......
正思考间,庾于陵已经疾步赶去劝解。庾黔娄也只好跟在弟弟身后。
两人赶到的时候,正撞见父亲拉着王扬的手,大步走出池阁:“这是最后一个问题!也是最重要的问题!之颜,你要是能答出这个来,别说一个请求,十个我都答应!”
“先生明明刚才说.......”
“放心放心!这绝对是最后一个!”
然后就撞见急匆匆赶来的兄弟俩。两人见到父亲满脸喜色,走路生风,王扬一脸无奈的笑,似乎不像是吵架的样子。
“你们来的正好。阿介倒茶!去我书房里,用摆在书格最上面那个青釉点褐罐中的茶叶!水找老侯,让他取今日新打的泉水。阿贞,告诉厨房准备夜宵。”
庾易一口气吩咐完,然后转向王扬,殷切问道:“宵夜想吃什么?”
注:《南齐书·刘悛传》:“永明八年,悛启世祖曰:南广郡界蒙山下,有城名蒙城,可二顷地,有烧炉四所,高一丈,广一丈五尺......邓通,南安人,汉文帝赐严道县铜山铸钱......且蒙山去南安二百里,案此必是通所铸......上从之,遣使入蜀铸钱,得千余万,功费多,乃止。”
市场上流通的铜钱渐少一直是困扰南朝政|府的一个大问题,齐高帝时曾有人提出大搜民间铜制品融化铸币的建议,至梁武帝时,甚至直接开始发行铁钱,故而朝廷才对永明八年里新发现的南广郡铜山寄予厚望,但原来的历史线上,却因为耗费太大,只制造了一千万钱就废弃了。川胜义雄认为“南朝因铜不足导致货币不足的局面......不能从根本上得到改观......南朝社会流通的货币总量,已经几乎没有增加的希望。”(《侯景之乱与南朝的货币经济》)
但真是这样吗?铜其实有的,比如本章写到的南广郡铜山,再比如《太平寰宇记》记“白雉山.......西南出铜铆,自晋、宋、梁、陈已来,置炉烹炼。”《铜陵县志》云:“铜精山在县东二十里,齐梁时置冶炼铜于此,遗坑尚存。”现代考古亦发现铜陵采矿冶炼遗址,从六朝到唐代开采痕迹不绝,直到唐代之后才开始衰弱。
所以很多时候,问题未必全出在资源不足身上,还有分配不力。无米之炊,固然虽巧妇亦不能为;然社中分肉,必得陈平为宰而后肉可均。治大国如烹小鲜,能者用一根黄瓜,两鸡蛋,三个西红柿,四个馒头能掂量六个菜,人人吃得精神焕发;鄙者守着一冰箱食材而无从下手,结果桌上人因争粥大打出手,甚可叹也。
第153章 三道难题(下)
屏掩映,烛煌荧。
烛光下,庾黔娄、庾于陵各执一端,一幅巨型缣布地图徐徐展开,一下就占据了房间的一大半。
王扬对地志之学颇有研究,只是略微一扫上面河流湖泊的相对位置,便赞道:“好图!”
别说王扬是第一次见,就是庾家两兄弟之前也从来没见过此图。
“这是前朝时,宋帝诏令秘府以裴秀《禹贡地域图》为基础,绘制的‘天下郡县图’。除了淮水以北、和广州以南的地形绘得比较粗略之外,江南之地包括巴蜀,都是经过仔细审定的。距离现在虽然过了二十多年,但除了少数州郡变革之外,其余之地,皆如图上所画......”
庾于陵心中涌出有很多问题想问父亲,却又不敢打扰父亲说话。他看了眼兄长,见兄长的眼神中也同样酝酿着复杂的情绪。
“之颜你看,我朝漕运主要涉及四线十八州,自巴郡至丹”
庾易突然停下,向两个儿子道:“事涉机要,你们先出去。”
庾黔娄拱手称是。
庾于陵虽不情愿,却也只能听命退出房间。
月笼明。
庾黔娄驱退仆从,自已执着灯笼,送弟弟回房。
“阿兄,你说父亲为什么会有前朝秘府的舆图?”庾于陵沉默很久后忍不住问。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父亲不事交游,是从已未年开始的。”
“已未年......”庾于陵开始心算,然后猛然一惊:“那不是建元元年?!”
这是大齐开国的年号啊!
“也就是说父亲他......”庾于陵只觉难以置信,难道父亲是前朝遗臣?不对啊,父亲一直没有出仕,这么多年来更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对前朝的怀念啊!
庾黔娄摇摇头,走得很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以父亲的才干声望却坚持不入庙堂,心怀家国社稷,却又屡次拒绝征召,行事既有矛盾处,心中当有深沉意。”
庾于陵突然觉得,自已好像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父亲。默默想了一会儿,问:“那天子知道吗?”
庾黔娄没有回答。心想:若天子不知道还则罢了,知道却容父亲至今,还私交不断,讨论国事,那胸襟气度,确实了不起。
但若是优容父亲以养已名,权假耐心以挫父亲之志,那等到优容够了,没有耐心的那一天......
庾黔娄打了寒战,只觉得夜里很冷,很冷。
......
“......可这三处水道一旦进入枯水期,便不易通行。而庐江、巢湖一线,还要避开汛期,不然入江口风浪太大,多所倾覆,十船中只能到五船。所以漕船便只能在原地等待,有时甚至会等上两三个月之久!如果不等就要改换陆路,但走陆路一来太慢!”
庾易手指地图,神色凝重:
“比如从此处改陆路到历阳,用车五千乘,运十万斛粮,百余日乃得一返,时间上是水路五倍不止;二来需要的牛车民夫太多,花销太大。以淮戍言之,供二万人食,运粮者需三千人。每至一处,大起丁役,劳动郡县,百姓怨望,难免消极怠工,有时还耽误农时。民间戏言‘斗钱运斗米’,虽属夸张之辞,但也差不了多少。
不说其他,就光说运粮者每日吃的粮食,都不是小数目。比如官司运钱塘仓之储,五费其三,乃能达淮南,耗弊之大,可以想见。即便如此,漕运多误其时,或三月需粮而五月至,或停船路上,不知归期。朝廷为此,以岁终考课责督漕众吏,其末者,槛车送廷尉府治罪。可收效甚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