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扬马上问道:“万物之生本于一源,如何有二?”
柳憕应声答云:“人之生有父母,造化之生有阴阳,如何不能有二?”
可以可以。
反应很快嘛!
王扬心中暗赞一声,换了一种打法:
“所谓‘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又谓‘泰初有无。’所以‘无’即是‘道’。”
柳憕立马说:“前句出老子,后句出庄子,立论概念不同,岂能混为一谈?”
王扬微微笑道:“既然庄老无异,道通为一,如何不能一起谈了?”
糟了!
中计了!
柳憕看着王扬的微笑,心中一寒。
自已当初驳倒谢星涵的论点被这小子用到自已身上了。怎么办?!
颜幼成一直听两人辩论,越听越紧张,目光来回切换,此时见柳憕难以作答,身姿竟不自觉地向前倾。
而谢星涵则一直妙目盈盈地看着王扬,不曾有半分挪移。
王扬见柳憕不答,便继续说道:
“其实庄、老相异之处不少。庄子言逍遥、言大鹏,言百川灌海,言蜗角之国,渺末宇宙,戏薄圣贤,开阖大矣。老子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小心慎微之处,过于庄子。
所以老子所推崇,无过圣人,庄子却多言神人、真人、至人。
老子曰:‘是以圣人能成其大也’,然老子所大之圣人在庄子心中为小,故曰:‘至人无已,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三者之中,圣人最下。
老子书中喜用常字,曰:‘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无遗身殃,是谓习常。’
然庄子喜言天地之大化,故重‘无常’。所以《大宗师篇》中说:‘化则无常也’!
老子说无为,无为而无不为,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庄子亦说无为,然庄子之所谓无为者,是行其所不得不行,止其所不得不止。是知其不可奈若何,而安之若命。
所以庄子说‘故君子不得已而临莅天下,莫若无为’,这‘不得已’三字是精髓,而老子则孜孜以教人君”
王扬说到这儿,柳憕立刻打断道:“《庄子·天地篇》言:‘以道观言天下之君正,以道观分而君臣之义明’,庄子分明也教人君!”
王扬理所当然道:“是啊,此是其‘不得已’处。”
谢星涵、颜幼成闻此都忍不住笑出声来。庾易亦展颜而笑。
柳憕一哽,竟不知出何言以对。
没想到自已好不容易找到的论证缝隙,就这么被轻飘飘的一句话带过!
只听王扬继续说道:
“老子用心于治世,故而有小国寡民之畅想,庄子于世却常在趋避,所以说‘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
老子言道,玄妙高上,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庄子言道,则说‘道在蝼蚁’、‘道在屎溺’。
《天下篇》中说庄子之学‘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又说老子、关尹之学‘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以濡弱谦下为表,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实是说
庄、老侧重有别,故其同,虽班班可考;其异,亦不可抹杀!”
王扬顿了一下,清清嗓子,总结道:“所以我说,谢娘子所立庄、老相异论,坚如磐石,牢不可破!”
注:颜幼成、谢星涵、柳憕、王扬四人的清谈功力都被我削弱了,按原来的设想,他们还要再辩几轮的,但为免这段拉得太长使得大家读得过于繁琐,只好精简。
我估计可能有的小伙伴会不愿意看这种学术辩论,但“清谈”包括后文会出现的儒家论学,以及金陵卷中王扬那场震动天下释家的“辩经”与北朝卷里引发一连串意外后果的“问难”、“说法”,其实都是那个时代重要的一面,并且也和故事主线及人物塑造息息相关,几句话略过固然写得轻松,但却没劲,巨幅画卷正在展开,请诸君允我徐徐为之。
第76章 公子,我吃好了
王扬说完,过了好一会儿都没人说话。
要知立论人本是谢星涵,所立之论必是经过琢磨酝酿而得,虽然是当场说出,但事先准备的时间有多久,是与人参详还是自已独见,谁也不知道。
而王扬先驳柳憕,然后又就着谢星涵的论点洋洋洒洒,一就而成。其精巧复杂程度,甚至超过谢星涵的原论,这等学识才辩,怎能不让人惊异?
隔了许久,颜幼成才叹道:“果然是琅琊王氏,华族煊赫,五百年家声,信不虚也!”
谢星涵嘴角微微上扬,浮出一抹心悦诚服的笑意,螓首轻垂,仿佛花中仙子俯首:“是王公子胜了,星涵认输。”
柳憕则脸色黯沉,嘿然不语。
庾易年轻时曾喜欢过清谈,如今则兴味寥寥,故而虽见王扬大放异彩,暗赞此人学识才辩,却也没太放在心上,见柳憕不说话,便道:
“王公子叙致精丽,神锋辞俊;柳公子亦是才藻奇拔,不知柳公子之论尽否?”
柳憕吸了一口气,站起身,向王扬一揖:“王兄才思,在下钦服。”
王扬马上站起身,回礼道:“取巧而已,柳兄的才华,才叫人佩服呢!”
王扬说的“取巧”在某种程度上也算实话,毕竟他比柳憕晚出生了一千五百多年,其间研究日深,大师辈出;中外论著、学术理路,新见者浩如烟海!如此熏陶出的眼界识见,自非柳憕能比。
庾易起身,肃声说道:“永明八年四月十八,清谈胜者,琅琊王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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