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是什么呢?实际上,浮萍的生存能力很强。
他常在水里看见,今天只是一小朵,明天就是一大片。
他在不在的,都可以。
她可以接纳,也能失去。
一如他所想,搭伙过日子,为着生活已经足够忙碌疲惫,很少有人去想有没有跟枕边人好过。他们没空。
二田在府城乱花钱的那一年多,他会给妻儿买衣裳、买吃喝,会给王冬梅买胭脂水粉,会说送棉哥儿去读书。这点因心气闹出来的乱花钱行为,让王冬梅看见他的改变,感动得频频落泪。
棉哥儿也是。小小的孩子,有一颗敏感的心。他知道父亲对他不够亲热、不够喜爱,他不懂太复杂的原因,他只能静悄悄的,保持安静,不让父亲更加讨厌他。但同时,他是渴望着父爱的。
二田一点友善的信号,棉哥儿就能惊喜很久、高兴很久。一路颠簸带回来的糕点,碎成了粉末,他能拿勺子挖着吃,半点不计较。出门去玩,都自信了很多,会说他父亲给他买了很好吃很好吃的糕点,是从府城带回来的。
那时候,二田都会羞愧得无地自容,因此对棉哥儿躲着、避着,还会摆一张冷脸。孩子又怕他了,不知道怎么惹他生气了。
王冬梅就会来跟他吵架,让他别一天天摆个臭脸,没谁要看他的臭脸。
说是吵架,是因为二田会还嘴。他把棉哥儿说得一无是处,怪王冬梅不会教孩子,说他眼皮子浅,一口糕点就跑出去嘚瑟,不像样。
这话真是伤人。家里好转一点的氛围,都被他搞散了。
那天晚上,二田一宿没睡。
他猛然发觉,原来他们家只有一个搅家精,那就是他自己。
那天以后,他赶上了送货的车队,没在家里多留就走了。
他习惯躲避,习惯逃避,只要不去面对,什么事情都能拖到没影。时间能淡化很多。可这回不一样,他总记着。
他闭上眼睛,就能看见王冬梅指着他鼻子骂的样子,也能听见那些话。他不敢休息,不敢睡觉,他睡着的时候,会梦见棉哥儿躲在墙角、站在门后,又或者是躲在王冬梅身后,一双眼睛里都是泪水。他看见棉哥儿嘴巴张合,总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有天清晨,他听见了。棉哥儿说:“爹,娘,你们不要吵了,我以后不吃糕点了。”
二田的眼泪止不住流,擦不干净也忍不住。
旁人问一声,他就哭声如雷。
时间并不能淡化很多事情,就像现在,他无法忘记他卑劣的心思为他的家带来了什么后果。他忘不了王冬梅带着恨意与悲愤的眼神,也忘不了棉哥儿的泪眼。
更痛苦的是,他莫名想到了他自己。想到了他很多年不曾淡化的嫉恨。
他的努力、他的平庸,他的渴求、他的失望,他一次次的尝试,又一次次的被忽略。那些散落在心里的强烈情绪,在怨恨里催生,长出大片的荒草,让他迷失。
他终于意识到,他对棉哥儿也有着恨意。
就像他恨王冬梅一样,他恨着不能当个好父亲的自己。
他不敢承担责任,怕他做得更加糟糕,也就失去了怨恨娘亲、怨恨兄弟的理由。
他也没做好准备,在他的最落魄、最失意的时候,他连温饱都顾不上,又谈什么爱不爱的。而他自己,也没有爱了。
知道错了,然后去道歉认错,需要多大的勇气?二田不知道。
他从府城回来的时候,买了更多的糕点。他像去城里卖鸡蛋一样,在竹筐里铺上稻草,把盒子们都好好的埋起来。一筐只放一盒。竹筐之下,板车之上,也铺着草席。他带回了完整的糕点,还买了糖和蜜饯。
他把东西摆出来,不知道该怎么说。
王冬梅冷冷看着,满面讥嘲地挤兑他,“谁敢吃你的东西啊?这一口下去,我们娘俩还活不活了!”
二田差点跳起来。怎么了?他买东西回来,他还错了?
可他鬼使神差的,往王冬梅身后看了一眼,棉哥儿不在。他的怒气再次提起来,又鬼使神差的往门外瞅了一眼,棉哥儿不在。
又一次,他提起怒气,偏偏耳朵灵,听见了窗下有声音。二田心里咯噔一声,挪步到窗口,往窗外看一眼。他家那个可怜孩子,正在窗外踮脚探头。
父子俩视线相对,棉哥儿脸都白了。
二田看得心痛如绞,他挤出笑脸,也不知笑得好不好看、和不和气,总之他轻声细语地跟棉哥儿说:“爹给你买了糕点,跟上次一样,这回是整的,你拿去吃。上回爹不是冲着你发脾气,爹是怪这糕点没放好,让你没办法拿出去。你拿上,去找人玩吧。想分给谁吃就分。”
棉哥儿有一阵没说话,想要从他脸上看出真假似的。
这孩子懂事,再看一会儿,就软软道谢,说他喜欢。
但二田知道,他再也不敢吃糕点了。
棉哥儿拿了糕点出门,也没分给哪家小孩子,而是给各家叔婶送一些。因为他爹常常不在家,他娘要去蜜坊干活,他都是在别家吃饭的。
他出门了,王冬梅还对着二田骂了几句。
二田没有还嘴,又一次哭了。
他哭了,王冬梅就哑了声。
夫妻俩难得坐到一处,哪怕久久没有言语,一直到各自起身都没说话,也像是弥补了一丝裂痕般,把这件事翻篇。
这件事过去两三天,二田才猛然惊觉他对棉哥儿认错了。他没明言说对不住,却揽责说他错了。原来道歉不需要很大的勇气。
二田常常没有定性,做什么都反复无常,今天想这个,明天想那个。
他还是不想待在山寨,经常往返府城,偶尔会去省城。没再往京城去。
这是他坚持得第二久的事情,上一件事是种地。
他不想待在山寨,又会回来。这里有他的牵挂。
他想去府城,又留不住他。那里有他惦念的人,但再也没有他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