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江霖长腿迈上脚踏,一把捞起元宝,用床上的薄毯子?将他裹了起来,用额头?抵着他的小额头?,轻声道:“是啊,爹爹要出?一趟远门,大概四五个月后才能回来,但是爹爹保证,一定在元宝生辰之?前赶回来,并且给元宝带礼物好?吗 ?”
元宝的小手?从薄毯里挣脱出?来,紧紧地搂住沈江霖的脖子?,奶声奶气地哀求道:“爹爹,那你带元宝一起走好?不好??”
沈江霖故作苦恼了一下,叹气道:“我也很想带你走,但是我们两个都?走了,谁来保护娘亲?难道我们让娘亲一个人留在这?里看守我们的家吗?”
元宝愣了一下,连忙摇头?,虽然他很爱爹爹,但是两岁小儿正是最依恋母亲的时候,谢静姝又对元宝的事情几?乎做到了亲力亲为,元宝更?加舍不得母亲。
元宝瘪了瘪小嘴,用小手?掰正沈江霖的脑袋,一脸严肃道:“那爹爹,你一定要,很快很快很快很快回来,知道吗?”
沈江霖把儿子?肉乎乎的小手?扯了下来:“知道了,一定快快回来!我来盖个章。”然后他作势咬了一口元宝的小胖手?,吓得元宝连忙往后躲,一下子?忘记了哭泣,“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沈江霖告别了妻儿后,归心似箭。
在云南他有妻儿,有他最得力的下属和同僚,而在京城,他同样有师父师娘师兄,有大哥大嫂亲朋,他在云南一任五年,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和他们见?过面了。
一路快马,轻车简行,沈江霖比朝廷预定的时间生生提早了十天抵京,抵达京城后的第一件事,他没有先回荣安侯府,而是去了唐府。
自从唐云翼被起复回京后,就将唐公望和钟氏一起带回了京城,一家人重新回到了唐府。
距离沈江霖上一次见?唐公望,还是在九年前,而那一面是沈江霖整顿两淮盐场得胜归途之?时,匆匆一面,连半天时间都?没有,若论师徒真实相处时间,沈江霖竟是已经十来年没有和唐公望好?好?坐下来吃一餐饭、聊一日话了。
沈江霖到的突然,唐公望根本没想到原地计划月底才抵京的沈江霖这?个时候就回来了,立即挣扎着从藤椅上起身,钟氏听闻这?个消息,连忙过来搀扶,两人年纪已近八十,尤其是唐公望,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尤其是年纪大了后,腿脚开始不便,便也懒怠动弹,很多时候对着庭院一坐就是一整天,因?为老眼昏花看书不便,便让身边能识字的下人给他读读书和文章,聊以度日。
听到沈江霖要来,唐公望哪怕走路困难,但也在钟氏和仆人的搀扶下,勉强走到了二门,而唐府的大门对沈江霖永远是敞开的,沈江霖一路直行,唐府格局没有变化过,沈江霖对这?里的一花一草一木都?极为熟悉,绕过影壁、走过垂花门,穿过游廊,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快到二门的时候已经是小跑了起来,一直到了二门口,沈江霖才猛然停了下来。
师徒相顾无言半晌,然后唐公望便看到沈江霖“唰”地一下撩开袍角,直直跪了下来,给唐公望和钟氏磕头?道:“不孝弟子?沈江霖,给师父师母叩首!”
唐公望和钟氏一下子?都?忍不住了,老泪纵横,唐公望指着沈江霖,着急对钟氏道:“快扶这?个孩子?起来,快扶他起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钟氏用手?背抹了一把泪,将沈江霖扶起来,仔仔细细、从头?到脚地将沈江霖看了一遍又一遍,又哭又笑?:“我儿长大了,是真正的大人模样了,可惜这?次没有看到元宝,但是你回来了,好?,太好?了!”
钟氏越发的瘦了,她?本就比唐公望还大两岁,如今满头?银丝如雪,一双曾经干惯了粗活的手?,依旧骨节粗大、掌面粗糙,握着沈江霖的手?一直在发抖。
唐公望也不再像沈江霖记忆中胖乎乎的模样,大肚子?已经完全没有了,身体也佝偻了,只是那双看向他的眼,依旧充满了慈爱和温暖。
沈江霖弯腰将唐公望背起,将他背回了后院。
唐公望的卧房还是那一间,墙上除了名家字画,还多了一幅小儿画像,那是他找画师画下的元宝周岁像,夹在信件里寄回给唐公望,如今被他珍惜地裱起来,挂在了墙上。
沈江霖赶回来的时候,风尘仆仆,连衣服都?没有换,他与师父师母有那么多的话要说,这?么多年只是信件往来,可是薄薄几?张信纸,哪里能承载的下过分?厚重的情谊,一直说到日暮时分?,沈江霖见?二老面露疲乏之?色,这?才告辞离去,并且约定这?几?日每日都?来,唐公望才放开了沈江霖的手?。
沈江霖回府之?后,拜见?父亲母亲,又在祖父祖母的牌位前上了香,等?到沈江云下朝之?后,兄弟二人又是一番彻夜长谈。
沈江霖今日说的话,比他一个月的都?多,但哪怕身体已经极为疲倦,可是头?脑却清明兴奋不已。
大家都?知道,沈江霖这?次只是短暂的回京,他在云南的任期
椿?日?
至少还有三年,而三年之?后,唐公望夫妇是否还健在都?是一个未知数,至少在唐公望和钟氏心底,已经将这?一次当做了诀别来对待,所?以份外珍惜和沈江霖相处的每一日。
因?为唐公望自己都?知道,自己的记性越来越差,脑子?越来越不灵活,现在还能勉强自理,只是腿脚没那么利索,可是等?三年后,若是人也不识得了,脑袋也完全糊涂了,那见?与不见?又有什么区别?
沈江霖这?几?日每日都?去唐府坐上半日,用过了午饭,又陪着师父师母说了一会?儿话,服侍他们午歇了才走,一连十日,日日如此。
等?到了五月三十那日,朝廷正式召开大朝会?,宣沈江霖觐见?。
沈江霖未与朝臣从午门入,他是地方官员非京官,按制无上朝资格,只有候在“太和殿”外等?待传召。
但是今日,所?有朝臣都?知道,这?个朝会?是独为沈江霖而召开的。
当房之?奇的声音在丹墀之?上洪亮地响起:“宣云南布政司临安府知府沈江霖觐见?”之?后,所?有人都?朝着“太和殿”的殿门口往外看去。
沈江霖一身四品绯色官服,胸口绣着翱翔之?雁,身姿挺拔如松,面容清俊出?尘,一步一步坚定从“太和殿”门口穿过一排排官员,最终走到了最前方的御座之?下,和首辅杜凝章比肩,这?才停了下来。
所?有人都?对着沈江霖行注目礼,没有人再敢对这?个年轻人有丝毫的置喙。
五年前他被前首辅整出?朝堂,许多人甚至还记得那个时候的场景,以为沈江霖再也回不来了;五年后他再一次站立在朝堂之?上,他提出?的新政改革已经获得了从皇帝到臣子?八成人的拥护,他这?五年虽然人不在朝堂之?上,但是整个中枢朝堂都?在因?为他而争执不休、斗争倾轧,现如今谁又是最后的赢家?
见?今日的局面,已经是一清二楚了。
沈江霖恭敬行礼,周承翊看到自己这?位心爱的臣子?,不再讲究喜怒不形于色,而是明显的龙颜大悦:“沈爱卿一路辛苦了,今日回京述职,沈爱卿定要将云南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讲出?来,从此成为大周全面推进新法的必要之?基石。”
这?一场朝会?,便是大周即将要进行新法改革的起点,沈江云看着立在朝堂之?上,无比耀眼的弟弟,心中豪情万丈、心潮澎湃不已!
这?一场朝会?,一连开了七日,沈江霖立于朝堂之?上,解答了上千个问题,周承翊特意派了十名翰林官,全部记录下这?七场朝会?的所?有内容,而这?些最后都?成为了后世?历史学家研究“开明变法”最重要的基础材料,这?些手?稿最后俱都?保存在了国家博物馆中,供后世?人参观了解。
大朝的最后一日,沈江霖得封从二品云南巡抚,继续为大周朝的变法提供更?加详实的资料,等?大朝会?结束之?后,周承翊又留沈江霖在宫中留宿了一夜,这?一夜君臣二人到底说了什么,无人知晓,后世?之?人众说纷纭,只是因?为当时的起居郎并未写下一笔,宫廷之?中也没有传出?任何消息,导致各种说法都?是野史杂谈,没有人可以证实其真伪。
六月中,京城一片酷热,而沈江霖却在述职完毕之?后,没有几?日又要踏上回云南之?路。
六月十二,临行前的前一夜,沈江云邀沈江霖到“酌月轩”小聚。
兄弟二人再次登上“酌月轩”三层小楼的亭台上,石桌上已经摆好?了酒菜,兄弟二人对面而坐,登高临风,上玄月已快全满,云雾飘散,露出?一轮皎皎明月,空气之?中尽是草木葳蕤之?气,不远处的水榭边传来虫鸣阵阵,荣安侯府中大大小小十几?个院落,从高处望去,点着羊角灯的院落星光点点,如银河倒挂入凡尘,美不胜收。
沈江云给沈江霖斟了一杯酒,举起酒杯道:“今夜相聚我们把酒言欢,互说衷肠,不醉不归!”
距离上一次他们兄弟二人登上这?楼顶,已经是十五年前了,十五年看似很漫长,但又如弹指一挥间,沈江霖端起酒杯和沈江云碰了一下,看着亭台下的风景依旧,但是又看看面前坐着已经蓄起短须、成熟坚韧的沈江云,却又觉得时间改变了太多太多。
这?些时日兄弟二人其实已经说了许多话了,但是那些话大多关于新政、关于朝堂派系,关于陛下和下一任储君,却很少说起他们自身。
两人说着小时候的趣事,谈着他们这?么多年经历的人和事,气氛一片和乐,而就在这?片和乐之?中,沈江云突然问沈江霖:“二弟,等?到云南巡抚三年任期满了之?后,你会?回京吗?”
沈江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笑?着摇头?:“或许会?,或许不会?,大哥,若我说,我不会?,你会?不会?怪我?”
沈江云苦笑?,眼圈却是红了:“怪你?我怪你作甚?这?些年里,我一直有一句话,想问却不敢问,变法一事,到底是你自己的志向,还是你在帮我实现我的志向?”
沈江霖从来没有说过他想要改变什么、进行什么变革,但是沈江霖所?作的每一件事,似乎都?在为他当年立下的豪言壮志而努力奋斗,这?让沈江云每每想起的时候,总心有不安,今日便借着酒意说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