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1 / 1)

“我们的遗迹也够多,这点他们比我们做的好,我们的古迹要么没人管,要么拆了造个假的,好没意思。”展颜脑子里突然就想起他的脸,很短暂,大概是因为想到那些长嘴蚊子,还有破庙,她继续说,“我倒希望在改造古迹时,我们也保守点,多质疑质疑,为什么要这样弄?不懂的人不要来乱指挥。”

学姐笑得意味深长:“懂的人正好没指挥权。”

“你们小组做项目时,是跟外国同学组队,还是自己人?”展颜到现在都吃不惯意大利的东西,只为果腹一样咀嚼,“我更喜欢跟自己人组,我觉得,咱们跟他们还是不太一样。有的人太松散了,我不太习惯他们这么奔放自由。”

学姐鼓励她:“可以试试的,我是觉得吧,当然肯定是跟自己人沟通更方便,但是吧,来都来了,你要是不试试跟来自不同国家不同文化背景的人组队交流交流,你永远不知道这什么感觉,我们的思维可能都比较接近,可人家跟我们不一样啊,是不是?试试嘛。”

展颜点头:“我会试试的。”

意大利老师更倾向于让她们做手工模型,对电脑不要那么依赖,这正是展颜喜欢的,她把自己以前的古建手绘作品分享给老师、异国同学,做了PPT介绍各具特色的民居、宫殿、园林、还有石窟。

她从对方的眼睛里,第一次体会民族的才是世界的这句话,这句话,她记得,很早就听过了,但这一刻,好像才真正理解到。

业余时间,她用木棍做亭子的模型,只靠咬合,没有一根钉子,等到学期快结束时,送给了来自西班牙的客座教授。教授对她赞不绝口,拥抱了她,她心里砰砰直跳,确定对方是真的喜欢自己的礼物,忽然很想哭。她有些腼腆,甚至紧张的,用着依然带口音的英文说希望对方有机会来中国看看,我们有历史非常悠久的建筑。

在意大利学习的这学期中,她终于渐渐很少再去想贺图南。

时间越久,他那张脸越来越模糊。

人的遗忘,居然是从脸开始的,等她意识到他那张面孔不够清晰时,已经快要离开意大利了。

第69章

展颜回来后,宿舍有她一个从北京寄来的包裹,搁置了几个月,她在意大利时室友和她讲了此事,那会儿,她只往徐牧远身上猜,也没太在意。

等真正见了包裹,脑子里旖旎一瞬,希望是他,闪电似的从心头掠过,整个人都被照得雪亮。也许呢,他去北京出差,在乍冷还寒时节,意识到春天其实已经涉足人间。

包裹是徐牧远寄的,一个包,他也没说什么,留了张纸条,说希望你用的到,这个能装很多东西。展颜忍不住笑,只考虑装东西多少的话,那铁定是蛇皮袋子。

零六年,绿皮车上到处挤满蛇皮袋子,小展村出去打工的人越来越多,又不止小展村,整个北方大地的乡村,小镇,人们饥渴似的跑了出来,往更大的地方去。以前是一样的穷,有一户人家,突然穿着新衣服,揣着大票子回来,到了集市,爱买什么买什么,排骨一大扇一大扇地往家扛,人就跟着骚动了,日子还能这么过?可见外头是天堂哩。

展颜暑期又坐上了绿皮车,天那样热,窗户开着,热风从外头一阵阵卷到脖子上,纠缠不止。车厢里永远有臭脚丫子味儿,列车员推着小车过去,留下的,永远是:

“面包饮料矿泉水,香烟瓜子方便面,腿收收,让一下。”

她喜欢坐绿皮火车,这时,偶见农民工,好像北方的农民工长得都一样,一样的皱纹,一样的肤色,她就默默看着这些人,听他们甩扑克的声音,骂人的声音。

中途,她晃晃荡荡去厕所,厕所在两节车厢交接处,烟味臭烘烘的,她瞥了一眼,那堆着高高的行李,坐了对情侣,二十出头,两人黏糊的不行,旁若无人,亲来亲去,他们就像两棵长一块去了的拉拉秧子,你缠着我,我缠着你,一辈子都扯不清似的。

展颜看了几眼,心里又有古怪的念头冒出来,做两棵拉拉秧子多好,她都没提过拉拉秧子,这玩意儿生命力极强,土地再贫瘠,它都长得很疯,满茎钩刺,能伤人,但两棵拉拉秧子长一块儿也就碍不着别人的事了,它们自个儿闹腾自个儿,缠到死,死了才算完……

她被这个念头弄得心痉挛似的,好一阵抽搐,可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展颜,展颜?是你吗?”

“王静?”她回过神,原来,是王静在跟男孩子亲嘴儿。

展颜好几年没见着她了,故人萍水相逢,真是件美好的事儿。哎呀,连王静也……她说不出来什么感觉,她们都长大了,就这么简单。

“我男朋友,”王静有点不好意思,她从人腿上站起来,穿的那件裙子,皱了,也脏了,她转身摆手,“你这个傻子,过来打招呼啊。”

男孩子就挠挠头,从破旧的牛仔大包上下来,说了自己名字。

“你们从哪儿来?”

“深圳,你呢?从南京吗?我听我奶说,你在南京大学念书。”王静见了她,又忍不住夸,“展颜,你怎么这么漂亮,你真是漂亮死了,我就说,”她捣了捣男朋友,“你是不是也没见过这么漂亮的?”

男孩子挺尴尬,他都不怎么敢看展颜,她跟仙女似的。

展颜觉得这男孩看起来很老实,她说:“不是南京大学,可能传错了。”

她有些羞愧,这些年,她并非刻意不联系王静,只是高二高三,她过得兵荒马乱,自然而然的,就断了联系,王静之于她,不是孙晚秋,她是个很好的朋友,但又没有到牵肠挂肚的地步。

王静说:“是吗?那我奶估计听错了,都是听你爸说的,说你念了南京最好的大学,可厉害着呢。”

展颜一愣,展有庆不是那种喜欢卖弄,也卖弄不出来的人,他跟大家,说起过自己吗?像寻常的父母,因为子女自豪骄傲。

她想不出,心里的酸涩像布谷鸟啜了下河面,又急急飞远了。

“你该毕业了吧,在哪上班?”

“没呢,我念的建筑得念五年,这次回去实习,看能不能留下。”

王静吃惊地看着她:“去哪儿?你还回来吗?我以为,你在南京念书就要留南边了,南边多好,我去了深圳就再不想回来了,我不如你,我上的大专,但也找着活了,深圳活儿不难找,钱也多。”

她踢了脚行李,里头,装着零零碎碎吃的用的。

“要不是我奶生病,我平时都不回来的,也就年关,真是挤死了,受罪。”

王静变得健谈,眉眼间,依稀有当年的影子,她再见展颜,都有些嫉妒了。她看着她,好像姗姗来迟明白了她当初为什么会被带走,而不是她们中的任何一个。

可她居然在外头念了大学,还要回来,王静又不能理解她了。本市身处交通要道,足够大,但跟南京,跟南方的大城市是没法比的。

那念这么好的大学作什么呢?

展颜没有过多解释,她们坐下来,聊了那么一会儿,话说尽,空气突然安静下来,不晓得再聊什么好,只能说感情,王静问她有没有男朋友,她摇摇头,王静说那一定是你太漂亮了一般人你看不上,人家也不敢追。

她不知道,她没有想过,她年轻的紧绷的身体如此美丽,哪怕是贫穷,也会有人爱她,但她从没想过,她也不需要。

快到站时,两人留下了联系方式。

展颜在本市设计院开始实习,有在南京设计院打底,她不再那么青涩,跟其他实习生交流很多,她要了解结构、水电暖、给排水,什么都懂一点,有益无害。

带她的师傅杨工,脾气不怎么好,待人严苛,看几个实习生似乎没能入眼的,直到两周后,他出了车祸,手臂扭伤,画到一半的图纸没法画了。他做事挑剔,其他人一是忙二来不情愿,这图只能停。

展颜说她要试试,杨工说,你黄毛丫头行吗?

她把自己的作品集拿给他看,杨工哼哼唧唧,说拉倒吧,我这疼的快死了还看你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