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1 / 1)

展颜真的把他当作可以讲几句心情的人,徐牧远听着,他说:“我小时候很长一段时间,都无忧无虑,大家都在北区,我现在在北京也很好,有时想起来,也会觉得两种好不一样,有时看着北京的高楼大厦,会突然想起小时候的某件事。”

“是吗?我以为男的不会想这么多。”展颜用一种很温柔的神气看他。

“男人也分很多种,不是吗?”徐牧远心里又涌起强烈的冲动来,他想告诉她,他喜欢她,会珍惜她,可现在跟她说这些,非常没意思,他知道她爱的不是自己,爱这种事,最没道理,就像他觉得谁也比不上她,她走进那家早点铺,看他一眼,他就忘不了了,无法形容,好像那双眼一下把他拽进一个从没见过的世界。

可他也迷茫了,贺图南不爱她吗?可还是分道扬镳,他不敢说誓言,誓言是脆弱的,他们还都这么年轻。

南京的秋意不够深,就像两人的缘分。

等到了冬天,南京和北京一样,会落雪。而香港,则完全大不同,临近圣诞节,节日气氛非常浓厚,贺图南负责策划了圣诞Party,部门里大陆人不多,仅有的几人,都稍显拘谨,不是太习惯充分地过洋节。他不一样,他谈吐幽默温文,聪明有趣,有着无穷的精力和应变能力,让人赏心悦目。

Party前三天,副执行董事挺着大肚子过来告诉他们,上个项目砸了,他们的客户非常不满,如果三天内不能出一份全新的投资介绍,这个项目,就要转交到美国。

大家只能熬到天快亮还在打电话,一起改文件,这样的生活是常态,贺图南曾连续一周里,每天只睡两小时,同时准备几份财务分析材料,等到参加客户会议时,为了不让自己失态睡着,说自己腰疼,需要站一会儿,他站着坚持到最后。

三天过去,一份150页的全新介绍完成,贺图南觉得自己整个人都空了。他大概一直都空着,工作也塞不满,同事们约好去中环的酒吧,一杯加冰的酒入嘴,辛辣的苦夏味儿,桀骜异常,一下从喉咙窜烧到胃里。

他身体本来没那么脆弱的,但还是从酒吧里出来,扶着墙,什么都没吐出来。

酒是暴烈夏天的味道,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把两者联系上的,走上街头,到处都是欢笑的脸,迎面走来的面孔,来自五湖四海,这里是香港,不是北京。

北京的圣诞节也不是这样的。

贺图南一个人走在人海里,他很久没时间这么走过了,一个人,和无数陌生的人们擦肩而过。

他突然被一株圣诞树吸引,上面挂满礼物,女孩子会喜欢的那种,黑压压的人头围着看,他也在看,太漂亮了,怎么会这么漂亮呢?

一只手,从人群里伸出来,是个年轻女孩子的手,遥遥指着礼物。

“我开学住校,不再麻烦你了。”

“我猜,你可能要谈恋爱了。”

“你骗我,你说我们会一起的。”

“你会想我吗?”

“我好爱你,图南哥哥。”

那只手落下去,不知是谁的,总之不会是她的,消失于人潮,可手带出来的只言片语,一下把他大脑占据了,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再想过,这些东西又找上来,逼着人去接,滚烫,炽烈,像徒手捧了钢水,它还在流,一直流。

他扭头离开,也不知道是往哪个方向走,在最快乐最热闹的圣诞夜里,恍惚置身盛夏,她气他要她住校,他最终答应去接她,他那年多大,十八岁,有且仅有一次的十八岁,那条路,那样黑,他骑着自行车,带着她,不停骑,不停骑,他累了一天,还要接她,因为她在等,只要她等,他就会出现。那辆破旧的车子,载着他的十八岁和她的十七岁,两人是共生的一体,寄居在人间。

他再也不会那样骑车了,再也不会带任何人,他死在夏天里头了,和那辆车,和那条路,风与星,树与铃铛,统统死去了。

眼前的世界,隔绝在眼膜之外,透过泪水,像洇开的水晶球,贺图南觉得自己这辈子的眼泪都在此刻了,毫无预兆,他挣了许多许多的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容易,都要富足,但已经没人要花了。

没有比这更痛苦的真相。

第68章

过年的时候,贺图南跟家里联系了一次,贺以诚接到电话时,他喊了声“爸”,父子血亲,做父亲的,再恼他,也不会当真记恨。贺以诚知道他在香港,很能挣钱。

这通电话,没什么稀奇的,就是问候,贺以诚也接受了这种问候,又反过头,问问他的情况。

父子俩都没提展颜,是默契,也是禁忌。

展颜只知道今年除夕,贺图南还是没回家,她真傻,怎么以前就没想到是自己的缘故呢?她要是回来,他就不回来,这是他的家,她却鸠占鹊巢,装死呢。

喜鹊有巢,狗有窝,鸡鸭有笼,猪有圈,人也得有个能落脚的地儿,她想到这,心里就拿定了主意。

今年北方雪下的多,下的大,孙晚秋年前跟项目部缠了很久,要了部分钱,发了下去人家好拿钱过年,她没走,一个人住工地也不嫌怕。贺以诚想起她来,问展颜她回没回老家,没回的话,到家里来坐坐。

后头这些事的起因,认真追溯,似乎都能追到那个暑假去,头脑发热,只顾着高兴,现如今,林阿姨走了,贺图南也不回来了,这个家,冷冷清清,展颜却还是替孙晚秋婉拒了。

这是贺叔叔的家,她不能再像从前那么天真。

她冒雪去看孙晚秋时,那条狗,居然还在,跟着孙晚秋,在雪地里打滚儿呢。

屋里,孙晚秋披着袄,刚洗了头,头发丝儿上冒着热气,她正打电话骂人,大年初二就骂人。

见展颜来,手一摆示意她坐,展颜看见马扎上还坐着一人,五十来岁的光景,颧骨老高,眉心的纹路纵横交错。两只眼,红糟糟的,像老沙眼总汪着泡泪,他手揣袖子里,讪讪地看孙晚秋打电话。

“刘哥,你要这样的话,别说过了十五上工,你就是出了正月也找难,人来了吃屎吗?”

也不晓得是跟谁争执,孙晚秋粗声大气,像个男人,挂上电话后,大叔一脸畏葸,好商量的口气:“我也知道都难,孙头儿,要不是我老娘住院我哪儿大初二的就往这儿来,实在没法子了。”

他一个顶她两个大还有余,说起话来,低三下四,是惯有的模样,好像欠人钱的是自己。

孙晚秋扯过毛巾,搓起头发:“张叔,我要是手里有钱能不给大伙儿?我什么人,大伙心里也清楚,年前费了老劲,我一个姑娘家,就差光屁股上门闹了,大伙都看在眼里不是?你们辛辛苦苦拿不到钱,我也一样,要了的钱我自己一分没拿,还垫了一笔,您现在管我开口,我上哪儿置办去?这才初二,再急,我现在也找不到人啊。”

她丢开毛巾,拨拉几下炭火,添了几块,哗啦一声,又把铁盖子盖上了。

屋里沉默下来,只有火在烧。

张叔一张脸,跟皱纹一样苦,说不清那是个什么表情,他缓缓起了身,推开门,风卷着雪沫子进来,瞬间化了。

门没关严实,展颜起来,关门时,瞧了眼那个蹒跚的背影走进风雪中,地上,是一串脚印。

“这是你喜欢吃的猪头肉,麻花,还有几瓶饮料。”展颜把塑料袋打开,往外拿东西,一边问,“刚才那个大叔怎么回事?”

孙晚秋拿起筷子,尝了两嘴:“上头欠了工钱,我也没办法,你不知道账有多难要。”

展颜说:“听他意思,他娘生病等用钱。”

孙晚秋嚼着猪头肉,腮帮子一鼓一鼓的:“我对得起良心,也对得起他们了,你知道这工地上多少小工头卷了钱就跑没影的?他们这十来号人,愿意跟着我,就是知道我不会坑人,可我不坑人,架不住人坑我啊,我不能饿着肚子,拿自己家当给他老娘看病,生死有命,谁叫大伙都是贱命呢?没托生好。各人只能顾各人,顾不了旁人。”

展颜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本来,想告诉孙晚秋,自己春季学期要到米兰理工去,她要去看看外头的世界,可米兰理工,离当下真实的世界太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