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礼貌还是要有的, 萧倚鹤扬起唇瓣:“宁……前辈好,我叫宋遥。”
“咳。”朝闻道以手握拳,抵在嘴边清咳两声, 生硬地缓解尴尬道,“宁前辈,您还是与我们讲讲村中情况吧……”
南荣恪立即应和,前去拉扯他的衣袖:“对对对, 宁叔叔,眼下究竟是个什么状况?”
宁无双只好依依不舍地收回充满八卦的眼神,暂时收敛心思:“我至此处本是来寻人的, 途径此村, 觉得奇怪, 可还未仔细探查,就看见一队游历至此的剑宗弟子直接闯了进去, 我便只得跟了进来。”
他皱眉道:“如今那几名弟子并尚存的一些百姓正躲在另一处废旧谷仓当中。都是低阶弟子,功力不济,书读的又少,只好我出来给他们寻找吃食,顺道为其中一位小夫人寻找她的孩子……结果就撞见昨夜那么大的动静, 我只能先躲起来,没想到竟是你们……话说此村偏僻难寻,你们是如何来的?”
朝闻道只好如实回答:“不瞒前辈,我们其实是被一位黛衣书生引至此处。”
宁无双本坐在屋中一张旧木椅上,闻言一跃而起,两眼放光。
萧倚鹤知道他是期盼那个黛衣书生就是他一直在寻的“宁无致”,可当时黄昏时分的匆匆一瞥,那人身形虽然眼熟,但并不能做认。
既不能肯定那就是宁无致,也不能肯定他不是。
只不过……萧倚鹤自哂,宁无双还好没认出那结界就是天地生元阵,否则只怕他还要骂到自己头上来。
朝闻道的几下点头给了宁无双无限希望,便转头将“小狐狸精”那件事给抛在脑后了,兴奋地捶打着自己的手掌。
南荣恪又难得敏锐一回,又或许是方才宁无双的话中有戳中他敏感之处,小心翼翼地问他道:“宁叔叔,此处异象和书读的多不多……有什么关系?”
宁无双嫌弃地看他一眼,晃了晃手指,郑重道:“南荣侄儿,你胸无以你的学识,建议你不要出去。”
南荣恪:“……”
我听见了,你就是想说我胸无点墨!
众人正说着,门外村路上突然窸窸窣窣地走过一个布衣男人,宁无双从窗缝里窥了一眼,见是谷仓中藏身的一位村民,此前一直嚷嚷着要逃离此地的,他眉头顿拧,嘀咕道:“都说了不要出来,偏就不肯听人好言!”
他正要推门出去,却突然一道白烟自远处袅来,宁无双立即脸色一变,摁死门板,以指束在唇前示意他们噤声,又谨慎地布下了几层净音阵,转而躲在窗下偷偷地观望。
农家屋舍本就简陋,只有两扇木格窗,他们三人已经挤在左侧那扇,萧倚鹤只好同薛玄微一起,共用右侧那扇。
只不过两人凑近了,难免要有呼吸交错。他一斜目,看见薛玄微清冷沉静的容貌,自从犯病之后,脸上血色仍不显著,显得有些过分白皙。
远远的那道白烟落地,袅袅地化作一个人形。
萧倚鹤立刻将眼凑过去,不再看他了。
然而一团雾气一直萦绕在那人影身周,将他面目遮得严实,只可看出身形单薄,一身浅青色直裰,约莫是个二十啷当的年轻人。
远观其站姿恭谨内敛,举手投足都文质彬彬的,像个书生。能有此等身姿,就算这“白烟人”其貌不扬,满面髯须,目若铜铃,也断不至于光天化日的会吓到人。
那中年村夫却一见到他,抖得两股战战,两人不知说了些什么,村夫一下子瘫软地跪了下去。那白影顿了顿,似乎有些失望,抬指朝他眉间一点,村夫顿时倒地不起。
而白影也摇了摇头,重新散做一尺流烟,消散而走。
白烟远去之后,宁无双才恨铁不成钢地叹了一口气,拆下门闩,轻手轻脚地将那村夫给背了回来,扔在屋中,拍拍手掌道:“来吧,小朝,南荣侄儿,都看看罢!”
这口吻,活像是要就地考校学问,南荣恪与朝闻道只好闷头上前,将人翻来覆去地查验了一番。
朝闻道率先张口,却眉间紧皱:“此人气息平稳,心跳如常,魂魄安好,全身上下更无丝毫伤口。”
南荣恪没他看得那么仔细,但却一语中的:“是啊,这不就是睡着了吗?”
身上并无伤痕,魂魄也不无缺失,但却一梦不醒,此等症状并不常见。
朝闻道突然清醒过来:“难道是魇魅!”
观此症状,萧倚鹤也是先想到了魇魅,但……
“魇”只是一群喜食噩梦的精怪,因为梦中有人的喜怒、惊惕、疯狂和恐惧,这是它们最好的饵食。但所谓“梦魇”是最不足为惧的,只要将噩梦之人唤醒即可破除。
当年导致无相山灭门的魇妖则是一群“魇煞”,是于腐血尸气之中而生的邪物,更要命一点。而魇煞形貌狰狞,极易辨别。
而最古怪的就是“魇魅”了,它们既能分-身化雾,沿着口鼻钻入人体,亦能凝作人形、变幻人语。
世间生灵大抵都是一样,越是没有什么,就越想拥有什么。正如濒死之人贪图不老长生,久病患者渴求健康体魄,乞丐奢望金银,囚犯渴望自由。“魇魅”也是这样的东西,它能变作“人”、能模仿人的情感,同时也生出了做人的欲-望,它们要吃的是人鲜活生动的魂魄。
可若真是魇魅,那此时该地村民早该被吞噬成一具具空壳才对,又怎会给他们留下完好的魂魄呢?
思索间,萧倚鹤已将心中所虑说出了口,宁无双不禁高看了他一眼,刻薄地评价道:“倒也懂些东西,不是个豆渣脑筋的漂亮蠢物。”
漂亮……蠢物?
萧倚鹤喉口一噎。
薛玄微沉默良久,这时候却突然出声,轻声关怀道:“贵宗的五毒池,风景卓然,令人心旷神怡,不知如今还是否安在?”
“……”宁无双即刻偃旗息鼓,后退数步,扯了南荣恪在身前做他的挡箭牌。
半晌才平息了心绪,将话题依旧转回村夫上来,老老实实道,“这村子原本并不叫‘及第村’,乃是‘沈家村’。如你们所见,方才那道白影就是此地异象的罪魁祸首,被他祸害的人,都会陷入梦中,虽然呼吸平稳,不必吃喝,但是会日渐消瘦,无论怎么叫都叫不醒。”
既然并不是魇魅,朝闻道困惑道:“一般邪物作乱,都是或取人性命,或吞人魂魄血肉精气,用来修炼己身。这白影人虽夺人清醒,但并不急于害人性命,是何道理?”
宁无双摸着下巴道:“据那几名幸存的剑宗弟子说,那白影人似乎是专程来督人读书的,爱好考校学问。且天文地理、政史载记,无不涉类,他若是心情不错,偶尔也会问不那么枯燥的谱录释道之学,也因此,那三名弟子才能侥幸躲过一劫,残存至今,直到被我相救。”
“只可惜村中大多是只识几个大字的寻常农户,他这般考究深奥学理,没多久全村人都陷落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十几个机灵的村民躲藏在谷窖水井之中,才没有被他发现。”
南荣恪听得脸颊发僵,手里的长弓利剑也握得战战兢兢,直惶恐道:“……这是夫子成精吗?”
宁无双瞥他一记,唰然摆出一副长辈姿态,拿手里折扇敲他的头,狠狠地教训道:“所以才叫你不要出去乱逛!几首破诗都背不好,整天就会打打杀杀,跟你爹一样!出去若碰见那白影,能和人家聊上超过三句吗!啊?”
这点说的倒是不错,追月山庄善武不善文,宁家善文不善武。
这宁无双哪怕再是大小姐脾气,得理不饶人,气走过几个名不符其实的夫子,但当年却也是跟着五州诸位名师学过几年的,品行与学识都是百里挑一,重情重义,是真正金质玉相的世家才子。